
文/蕭蕭 畫/簡世哲
一、莊子,繞幾座峰嶺才讓你絕處「逢生」
黃漢龍(1947-)從2014年開始,以十年的時間,藉由新詩芒乎忽乎的寬廣形式,探索莊子的生命哲學,企圖從中反思自己的生命軌跡是否穩穩妥妥在合宜的空中翔飛,或者竟然逸出常規見到了驚喜。
十年八十二首詩中,可以看出他顛躓的步法,也可以見識到他豁然開朗的破曉喜悅。不過,所有的讀者不能因為閱讀他的詩獲得這種破曉的喜悅,因為看人飲水,是冷是暖是黃漢龍自知,不會是只在旁邊看人飲水而未身體力行的我們所能心領神會。但是,我們卻可以因為他的顛躓,減緩、減少、減輕我們的顛躓。所以,我們還是要細讀這八十二首詩,還是要隨著黃漢龍每一首詩末列出的、木有本水有源、《莊子》原文,閱讀沉思,甚至於超越他,我們要逼視整全的原本《莊子》,直接跟莊周對話。
黃漢龍的《請問莊子》,分成四輯,挑明了四個問題:
請問莊子,你是誰?
請問莊子,你在哪裡?
請問莊子,我是誰?
請問莊子,我在哪裡?
大哉問啊,這哲學。
「請問莊子,你是誰?」、「請問莊子,你在哪裡?」,這是屈原式的「問天」、「深度求索DeepSeek」。——遠天無語。
「請問莊子,我是誰?」、「請問莊子,我在哪裡?」,這是儒家的反躬自省,佛家「自性」(事物自身所擁有的、不變的、恒常的內在屬性,不必依賴其他事物而存在的本質或特性)的尋覓。——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我們是知道的,真人至人,神佛上帝,不會當面點化你,祂總是繞幾個彎拐,繞幾座峰嶺,在絕處、懸崖邊、水窮地,才讓你「逢生」。——像新詩一樣。
二、莊子,一刀切入核心讓你輾轉不能去
莊子自己說的,「寂漠無形,變化無常,死與生與?天地並與?神明往與?芒乎何之?忽乎何適?萬物畢羅,莫足以歸。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莊周聞其風而悅之。」(〈天下篇〉)
「寂」是靜的最至極的時刻,「漠」是情意最淡最薄最缺水的狀態,後來寫成了寂寞,仍然是人與物都處在靜寂淡漠的情境裡,焦桐有一首〈雙人床〉寫的就是寂寞:「夢那麼短∕夜那麼長∕我擁抱自己∕練習親熱∕好為漫漫長夜培養足夠的勇氣∕睡這張雙人床∕總覺得好擠∕寂寞佔用了太大的面積」。應該有夢的長夜,應該雙人相擁的床,我卻是自己與自己親熱,睡在這張雙人床的我應該可以恣意翻過來滾過去,卻「總覺得好擠」,翻過來碰到寂寞,滾過去碰到寂寞,「寂寞佔用了太大的面積」。顯然,寂寞是存在的,具體存在的,而且有著形體,翻過來碰得著,滾過去碰得著。——而莊子說「寂漠無形」。
後來西漢的淮南王劉安和他的門下客,共同集編九流十家之言,大而明亮的《淮南子》,說:「若夫神無所掩,心無所載,通洞條達,恬漠無事,無所凝滯,虛寂以待。」(〈俶真〉),是將「通洞條達」與「虛寂」「恬漠」連結在一起的,豐富著「寂漠」的內涵,尤其是神無所掩、心無所載,可能更啟發了三國時代嵇康的〈養生論〉,重點就放在「曠然無憂患,寂然無思慮」,外物累心,就不放在心上,神氣能醇泊,就讓他獨自鮮明。這時候的寂寞是近乎清虛靜泰,少私寡慾,不是後代世俗所說的孤獨、寥落了!——然而莊子說「寂漠無形」。
不僅寂漠無形,他還說「變化無常」。
「寂漠無形,變化無常」是因果句嗎?
因為「寂漠無形」,所以世事變化無常。抑或是:
你我「寂漠無形」,是因為這天下「變化無常」?
或者,這只是平行的兩個說理句,各自呈現:大自然之道是靜寂而無聲、無形無跡且無可追尋,世間萬象(不論是看得見的外在幻變,看不見的內在轉化)總也不依常規、無法預料、隨時轉換啊!
這「寂漠無形,變化無常」天地生成的原理原則,是與天地並死生,與神明同往來的,茫茫乎的空間,忽忽然的時間,即令是萬物都彰顯在眼前,哪裡才是生命真正的歸趨?古來的道術有思考這個趨勢的,莊周在屬於雜篇的《莊子.天下篇》說自己「聞其風而悅之」。
站在蒼茫天地間,莊子喜歡問: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往何處去?
三、莊子,以卮言、重言、寓言與世俗處
《莊子.天下篇》在「莊周聞其風而悅之」的表白之後,莊子繼續說自己怎麼去達成「物化」的活潑自由,「物外」的逍遙自在:「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奇見之也。以天下為沈濁,不可與莊語。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於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
謬悠之說、荒唐之言,類近於世俗貶抑的「無稽之談」,是指不符合情理或事實的荒唐故事,記得《紅樓夢》第一回,曹雪芹以作者的身分唯一發表的詩:「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痴,誰解其中味。」以此往上逆推,莊子的「謬悠之說、荒唐之言」,未必不是是曹雪芹以《紅樓夢》所暗喻的人生情味之所在哩!
無端崖之辭,「無端無崖」相當於無邊無際、漫無邊際,是不遵循常規邏輯、不守既有邊界和框架的言詞,說是「荒誕不經」之言,似乎也合於我們對於中心與邊緣的普遍認知。
至於「卮言、重言、寓言」三言,各有深義。卮言,指沒頭沒尾、結構不全、支離破碎的話,「卮」是一種酒器,最早註解《莊子》的郭象說:「卮,滿則傾,空則仰,非持故也。況之於言,因物隨變,唯彼之從,故曰日出。日出,謂日新也。日新則盡其自然之分,自然之分盡則和也。」因為莊子自己說「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卮言」是莊子隨口而說,隨人而議,卻也可能如「超現實主義者」所宣稱的一種思想的直接鏈接,不受理性、邏輯的分析,不依賴美學或道德的主觀裁斷,甚至於撤除夢境與現實的藩籬,模糊常人與精神病患的界線,泯滅了意識與下意識的灰色閥門。
至於「重言」也真特殊,「重」不是「重複」,而是「借重」,借重的是歷史名人的名號(如孔子),說的是莊周自己的意思。「寓言」近乎「重言」,只是借的是一般人之言(如肩吾、連叔之類),非權威、非重量級人士,論的仍然是莊子之道,依現代話語,「寓言」與「重言」,類近於「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或者寫作者的引用、引述。《莊子.寓言篇》莊子在說出「卮言日出,和以天倪」之前,他先說「寓言十九,重言十七」,他的意思是寄寓在他人的話語裡,十分之九會被人採信,世之所重的「重言」,則十言而七見信。所以,《莊子》一書充滿了這些卮言、重言、寓言,總是一些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
處在二十世紀與二十一世紀交壤的台灣,面對新詩發展的這一百年,出生於一九四七年的我們,或許會將《莊子》的「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再加上「卮言、重言、寓言」,通通會合為一個新意涵的「新詩」吧!
黃漢龍就以「新詩」《請問莊子》,而且要以「新詩」與世俗處。
四、請問自己:我在我的生命現場嗎?
黃漢龍的《請問莊子》,挑明了四個問題:請問莊子,你是誰?請問莊子,你在哪裡?請問莊子,我是誰?請問莊子,我在哪裡?
他要我們從莊子書中找到詩,要我們從黃漢龍的詩裡找到生命的整全原貌,鑽探生命的本質。
雖然他挑明了四個問題,其實要問的是正在思考的那個主體是一個什麼樣的主體,要問的是那個主體處在什麼樣的時空什麼樣的思維方式?
不如,我們一起讀他的詩,走莊子的思考路子,也用莊子習慣的語言,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濃縮這四個問題為一個問題:「請問自己:我在我的生命現場嗎?」
請問我的朋友,愛詩的你,在你的生命現場嗎?
「有風從葉尖盪過∕只留一聲鳥鳴」
「北海鱉悠然游離井鼃未乾的唾液∕向著慢慢的網路,遠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