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世界盡頭的螢幕──

三振舞、「本可以委身於我們的女人」,以及時代的阿茲海默

文/伊格言 畫/李雲楓

作為人文學界最常被引用的靈光段落之一(啊,人文學,一終將迎向靈光消逝的學門),班雅明的「新天使論」不減其神秘色彩。這未必純粹來自其內容,而是數種因緣聚合的結果:首先,新天使論的出處〈論歷史概念〉一文原本即是一部極簡風格的格言式論著,多論斷、多判別而少闡釋。如同我們所知的其他格言式論著(比如韓炳哲的一系列小書們,比如《戀人絮語》,比如《惶然錄》),此類「就這樣,不解釋」、「就這樣、不爽不要看」的寫法原本便難免神秘色彩。

這不奇怪。但在班雅明筆下,這樣的「不解釋」變本加厲,因為他將這樣的「啟示」與個人所著迷的猶太教思想結合在了一起。神秘加神秘,遂而玄之又玄了。

真有那麼玄嗎?我想未必。「新天使論」是什麼?它起源於保羅‧克利的繪畫:一位天使面向過去,倒退著被推向未來,他想收攏翅膀但無能為力,暴風肆虐,他唯一所能,便是繼續如此倒退。然而,何以「面向過去」?因為天使的主觀意願是凝視過去,喚醒死者,縫補這整個災難過程中的遺憾與損傷。但他力有未逮。是以,「這名為進步的暴風無可抵禦地將天使刮向他所背對著的未來」。

在我看來,班雅明的關鍵概念之一是,「僅僅是彌補歷史中現存的,我們所知的錯誤,即足以許諾天堂」。這是他之所以對所謂「彌賽亞時刻」念茲在茲的原因之一。關於這點,〈論歷史概念〉中,他的論斷是「在『幸福』這個概念中不可分割地包含著『救贖』的概念」。作者本人給出的有趣例證是,「那種能喚起嫉妒的快樂,只存在於我們呼吸過的空氣中,存在於能和我們交談的人,或本可以委身於我們的女人身上」──這敘述看來似乎有著班雅明行文常見的晦暗難明,簡直像你收到的喝醉了的文青朋友傳給你的簡訊──但其實未必。容我嘗試解譯如下:他的意思是,「救贖」是什麼?是在經驗(亦即個人可見的歷史,亦即所謂過去)中那些未能實現的美好:在那些「我們所呼吸過的空氣中」,在那些「本可以委身於我們的女人」身上(在此性別問題且按下不表)。

班雅明這有些荒唐好笑的舉例恰恰足以闡明他的思想核心──幸福是什麼?不,你毋須構築未來,你僅需彌補過去的錯失即可。你僅需在下次遇到那些「本可以委身於我們的女人」時,莫再膽怯不前,好好向她攀談,鼓起勇氣向她表明你家也有隻會後空翻的貓,並且把她帶回家即可。你只要在下次路見不平時,別再躊躇猶豫,別再當個NPC,勇敢站出來伸出援手,或向世界發聲陳明此事的不公不義即可。

你僅需「修補」你過去的遺憾即可。你只須謹記,在下次親見法西斯崛起(是,你在歷史中曾經見過;而此刻,生活中更為常見的大約是極左極右等各類亂擲的網路語言暴力)時,反對它們,並守護自己的善良即可。

何謂救贖?這就是救贖。修正過去的,歷史中的錯失。在〈論歷史概念〉中,在班雅明神秘的彌賽亞時刻裡,幸福和未來未必有關,或至少,幸福可以和未來完全無關──啊,相反地,「未來」前路不明,大霧瀰漫,而我們對幸福的想像,或許就是對過去的救贖而已。

僅需過去。毋須未來。這樣就夠了。

是以,對於那些並不在乎過去的錯誤,過去的傷痕,過去的失之交臂,過去已然散場但真切存在過的歡笑與痛苦的人,班雅明不以為然──他形容,這些人正在度過一種「均質而空洞的時間」。

這是班雅明心中的歷史。一種包藏可能的救贖之心的歷史。當我們有意識地、尖銳地提取那些時刻,並像歷史天使一樣凝視過去,意圖修補時,那就是屬於我們的彌賽亞時刻,我們的「幸福」。

然而,屬於我們此刻的歷史又是什麼模樣?

很不幸地,就我個人的生命經驗,我必須說,我想我從未經歷如同此刻抖音、小紅書這樣滑之不盡,看之不竭的短影音這樣「均質而空洞的時間」了。事實上,我們在這個時代所熟習以及被(迫)熟習的社交媒介以及社群軟體已然全數淪陷──一個「什麼都看得見但也什麼都不記得」的數位末日正在上演。當撲天蓋地的短影音、文字與資訊串流將體驗切割成無限複製的碎片,「敘事」此一自石器時代便承載歷史記憶的古老容器便宣告死亡。每個短影片、每條Twitter串或threads串都是可替換的多巴胺糖果。歷史縱深被壓平為像素組合,美術背景與視覺脈絡在無止盡新霸屏的手機直幅極短劇中消亡──對,因為直幅,所以沒有背景,攝影與美術草率為之,美感壽終正寢,一切只剩下表情,只剩下人臉,只剩下五官線條展延至極限的嚎叫與扭曲(形似於孟克的《吶喊》,法蘭西斯培根三聯畫筆下那些已不成形狀的肢體──但僅僅只是表面上的形似),只剩下「端盤子侍者的真實身分居然是齊氏集團接班人小開」諸如此類每一瞬刻塞滿整個手機螢幕的暴烈情緒。

這是我們這個時代所面臨的「新型的時間暴力」。比班雅明從前所質疑的「進步風暴」更具滲透性。對,事情遠比班雅明所想像的更糟:這是「進步」在這個時代的全新風貌,它甚至毋須摧折天使的翅膀(不,我們不會親睹那樣巨大的災難,不會了),而是以悄無聲息、平滑而無知覺的多巴胺注射,令人麻痺,令人自願消亡於此類「均質而空洞的時間」中。

不會有歷史,也因此而不會再有救贖了。這當然也是德國哲學家韓炳哲所提出的「同質性地獄」、「平滑的暴力」──是,這個世界依舊確有可供思索之處,我們也依舊可能在社群媒體的資訊洪流中偶然與這些「思辨的刺點」或「異質的刺點」相遇。然而不幸的是,那極其罕見,像大海裡的針。洪流浩浩蕩蕩,既無法屏阻也無法暫緩。一切皆如抽刀斷水。刺點轉瞬即逝,所有可能的,異質性的痛感都被演算法碾碎成均質的、平滑的娛樂粉末。近百年前班雅明筆下「均質而空洞的時間」,出乎意料地在百年後如此準確地具現化為韓炳哲筆下的「無時間性」(timelessness)──那正是此刻手機螢幕上連續不斷的文字流∕影像流(它們甚至沒有資格被稱為文章∕短片)的世界──韓炳哲說,「時間淪為一種平滑的、無差異的流動;生命既無法錨定於過去也無法投射於未來,因而陷入意義真空的『憂鬱性停滯』」。

於是,也不會再有那些班雅明荒唐而好笑地念茲在茲的「本可以委身於我們的女人」了──首先,如若我們有幸與她重遇,我們很可能並不記得她,她也不記得我們,因為我們的個人記憶與個人歷史早已溶解在上述無止無盡的資訊串流中。第二,基於我們已沉溺於其中的這些「均質而空洞的時間」,這位迷人女子大約也與我昨日、前日、前月、去年所持續滑到的,螢幕上的迷人三振舞女子並無差別。是,跳三振舞的遠不只李珠珢,還有邊荷律、蘇靜瑤、曉玥、萱萱、嘎琳、林貞妤、秀秀子和李恩菲(以上部分姓名由AI隨機虛構,反正也沒那麼重要)──你認識也好,最好你忘掉,因為在此刻均質而空洞的時間中的,也只能是儘管無比美麗卻依舊均質地跳著三振舞的女子們(個人建議,對肢體障礙人士如我者,Rose和火星人的阿帕次比較友善)。

這就是「新天使中」那位無能為力的天使所看見的。這就是將祂吹向未來的,那些方向紊亂的無止盡的暴風。我不認為班雅明在他的時代能預見到這暴風的確切模樣:暴風的來源既不是惡魔,也並非核爆,甚至與氣候變遷或獨裁者無關。在世界的盡頭,它(居然)就是一面螢幕。

對,一面螢幕──滾動變幻永不歇止,上面布滿了彼此相似的面孔,各自因缺乏脈絡的瞬間喜悅而喜悅,因缺乏敘事的瞬間傷感而流淚,而後如小美人魚般化為泡沫,在忘卻一切的數位阿茲海默的海洋中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