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文學院手記/里茲散記

  文‧圖片提供/林宇軒 「你來英國做什麼?」 「參與學術會議,」我補充:「關於台灣文學。」曼徹斯特機場的海關挑了挑眉,沒說什麼便蓋下黑色的入境章。 這是我第一次踏上英國的土地,歷經了將近二十個小時的航程和轉機。抵達里茲後,火車站的「WELCOME TO LEEDS」迎接著所有旅客;街景到處是古老且宏偉的尖頂建築,整座城鎮彷彿一座巨大的博物館,這和我所去過的其他國家全然相異。 有幸獲得國藝會的補助,這次跨越大半個地球參與由香港文化、藝術與語言工作坊所主辦的「Island Voices on the Move」華語語系研究論壇。為期三天的活動有來自英國、比利時、捷克、加拿大、香港、美國、台灣的三十幾位研究者宣讀論文,一些人還同時擁有創作、教育甚至專業喜劇演員的背景。 值得注意的是,論壇禁止拍照與錄音,網站上也僅公開論文摘要,並未附上作者姓名與資訊,這或許與當前國際政治情勢有關。未對公眾開放的進行模式,一方面使得整場論壇更加純粹,另一方面也讓提問討論的氣氛非常熱絡。 里茲大學距離市中心不算近,需要徒步二十分鐘才能抵達。在參與論壇之餘,我抽空探索了校園內的其他空間:語言文化和社會學院的樓梯間直接展覽著各種古建築的殘骸、路邊一架琴鍵悉數毀損且琴蓋完全消失的鋼琴坦露茂盛的共鳴箱、標示著「Please do not feed the ducks, no matter what they say」的垃圾桶,這些景象都展現出了獨特的英式文化。若以旅遊為目的出行,不用兩天就能逛完的里茲並不是首選。我在里茲的期間,尋訪了市中心的里茲美術館、中央圖書館、城市博物館──博物館正在展出米飛兔七十週年展覽,而圖書館則有一個富有桌椅書櫃的小空間,標示「Make Zine!」字樣,讓讀者自己動手做小誌。往東走約半小時,還會經過圓形分層的穀物交易所、曾是全歐洲規模最大的柯爾蓋特市場、里茲碼頭以及皇家兵械庫博物館。交通方面,英國的火車時常誤點,車站廁所除了衛生堪憂也時常關閉;搭乘的乘客幾乎都使用電子票,剪票員在掃描時還會說「Cheers」,著實溫馨有趣。 里茲北緯五十三度八,夏天的日照時間非常長──三、四點就天亮,將近十點才日落,因此往往晚餐結束外面的天空還是亮的,放眼望去盡是大白天喝著現拉啤酒的人。倒是在英國的這六天,從來沒看到愜意吃小蛋糕、喝下午茶的人們,完全打破了我的刻板印象。 這裡的店家不受日照時間的影響,書店都六點前關門,非酒吧的餐廳和超市也多只營業到九點左右。儘管在街邊吃炸魚薯條、看馬車魚貫經過的短暫生活令人嚮往,但太晚出門覓食,往往就只能挑挑揀揀,啃著昂貴的壽司或乾冷的三明治裹腹。是這些經驗讓我深刻體會到,台灣人是多麼幸福──隨手可得的平價美食、多元豐富的生活娛樂、四季分明且濕潤宜人的氣候。更重要的是,這裡有著我們願意真心去守護的土地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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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讀畫記

詩/辛金順 畫/黃騰萱 走入妳的風景,我交換了耳朵 聽風 吹過了麥田,金黃的沙沙   沙沙,像情話 私密的甜,飽滿的喚醒 唇邊的夕陽   愛你,像 羞垂的麥穗說話,對著 栗色的頭髮 想像有兩三隻石鶇,從樹冠 靜靜的飛落   我的夢允許妳走過,為一場 撩亂的星河 沾上星光,再點一盞 小小的燈 和妳一起跋涉,夢的遠方   或者,交出一雙眼睛給妳 在夜的盡頭 看霧瀰漫,看夜色從妳的髮梢 四處奔走,並且   愛妳,夜色說 以無盡的黑,傾訴了思念 最後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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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愛與活著的亂世體諒與包涵──淺談詹明儒《望鄉:落葉不歸根》

文/彭杰鋆 畫/劉志飛 這次因受到敬仰的詹明儒老師之託,答應義務幫他校稿,有幸能讀到這部小說的原稿。全文三十七萬字,我仔細看了兩遍都深受吸引,覺得這可能是一部台灣空前出現的偉大作品,不禁而有跳出幕後,正襟危坐寫成讀後感的衝動。 我不是作家、學者、評論者,只是個普通的喜愛閱讀者,這篇讀後感完全是一般讀者視角的。我想透過這種常民視角,提供兩個層面的綜合看法,例舉說明這部小說,為什麼會深深吸引我的原因。   先說,作者的書寫表現與創作精神: 一是,作者從嘉義平地出發,仰眺阿里山、玉山,著眼於在地,視野具有高度、景深,內容納入宗教、信仰、詩歌、戲曲。然後,逐漸推移至其他城鎮、國家,再拉回起點嘉義的人事、景物,必然是作者經過長年觀察、思考、沉澱、廓清,終於下筆鋪陳,專為確立在地價值所致。 二是,人物平凡樸實,卻反而襯托得更加生動精彩。從河洛人、鄒族人、荷蘭人、日本人、中國人、韓國人的立體描寫,以及對白語言的靈活運用,在資訊有限、交通受限、物資侷促,以及文化差異、習俗不同、觀念隔閡的那個年代,卻試圖致力於演繹殖民、戰爭、霸凌、侵害下的社會諒解意涵。 三是,情節推演起伏跌宕,陳述重要事件、人物、地點、時間序、主副線支援的契合,親子、親友、袍澤、男女情感的交織,銜接得天衣無縫。而情節裡更有情節,佐以歌仔戲「四郎探母」上半齣戲劇過場,前後延伸闡釋與對比,是過去四十五年來,難得一見的近代史的補充教材;卻也更加顯示,這部小說的書寫元素與養分,作者並不侷限以台灣歷史、嘉義方史為範圍。 四是,身為長期追蹤詹老師作品的讀者,閱讀時聚精會神,沒有因劇情曲折起伏、人物遭遇磨難而掉淚,但確實在完讀後,對於殖民、戰爭、喪失自主權的身不由己,充分足以引發普世共鳴而餘韻迴盪。沒有掉淚,這是我與書中人的歷史代溝嗎?對於這種代溝的我們這代,已享受台灣自由民主的廣大讀者,此書正好提供了整套回顧、珍惜的世代價值。 五是,作品文句優美、語彙豐富、巨量對白、實境訪查、立體鮮活的呈現。尤其時間跨度逼真、文化詮釋詳盡,詹老師持續六稿修正的精神,值得學者的研究信任,也提升了讀者的心靈層次。不禁在書中沉思且低徊很久,這麼多年來,全球國際不安、台海兩岸對立、台灣社會撕扯的亂象──尤其年輕人漠不關心的心態,就是不讀歷史小說的原因吧? 六是,章名非常美雅,且有象徵意含。全文十二章,翠微花霧、寒谷丹楓、亂世飄絮、疾風勁草、板蕩時空、過河卒子、無盡夢魘、悠悠家山、遠河無聲、永恆之母、化做千風、最後一夜,看章名知內涵,循序漸進,美如四言式詩篇。而情節就像大河之水,泱泱流湧,流經十二個河段,最後流入滄桑大海!   再說,我的讀後省思與卑微推薦: 一是,閱讀了第二遍之後,心想人類歷史的磨難、爭戰、疾病、記憶,能否祈求上蒼,連同時空一併帶走,免得引起傷痛、哀嘆? 二是,男女相遇、相處、盟誓、婚約、離散、性愛,在小說中隨事件產生的對比與延展,讓我陷入迷惘而難以釋懷。大環境(大命運)、小環境(小命運)的不可逆轉,我們唯有接受現狀嗎?不接受,又能如何呢? 三是,不能在受到迫害、壓迫之後,要求合理解釋與和解嗎?藉由文學、宗教加以轉移和昇華,會有良善的未來嗎?而人類共同的未來是什麼?台灣良善的未來又在哪裡?唉,我是不是對人類的良知、台灣的和解,太沒信心了? 四是,因從未學過文學理論,純粹分享個人讀後的小思小感,也不敢劇透猜測作者宏旨。但誠摯推薦國人閱讀此作,更呼籲政府公部門、政黨要員加入閱讀行列,一起廓清小我及大我的迷霧,共同把定台灣長治久安的方向! 詹老師是個徹底的鄉土作家,仰俯天地鬼神,將生命擺在中間,連一草一木都在包涵之列。他本土意識濃厚,小說裡卻能包涵殖民者的日本人,侵害者的外省老兵。就連此書推薦序群中,竟然也能包涵人微言輕的區區這篇拙作,這是因為我也擁有一份與他相同的,熱愛生命的心性吧? 請相信我,如果手上還有一些買書的預算,那就買這本了。因為事過境遷,必可從當年故事過程照見,人類那種世代繁衍、族群相攜,彼此「愛與活著」的亂世體諒與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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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踏莎行/比流浪的雲朵端莊

詩‧攝影╲葉莎 選一個秋季,靠近一座山 沿途貼著天空的舌苔和心對話 虛擬的情人是藍色的背包 一隻鯨魚依偎在身旁 彷彿我是一座汪洋 平鏡隨時可被一次翻身打破 洶湧亦可隨時安靜下來 選一座山,靠近一個秋季 沿途將過去的狂喜和譫妄一一下放 拉開鯨魚的肚腹 掏出薄薄的日記,塗去肉身 及內心和時間對抗的舊傷 走過的,皆是塵土 塵土凹陷之後,殘留 一塊僅僅晚風記得的陰影 幾株白楊木 不停搖動深秋的面容 我細細端詳過它們的唇角 比一座山柔軟 又比流浪的雲朵端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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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浪漫心聲 鄉土情懷 ——評黃昭蓉詩集《水深水淺》

文‧畫/林明理 一、其人其詩 《水深水淺》是《秋水詩刊》編輯委員、台北市新聞記者公會會員、美國World Academy of Arts and Culture榮譽文學博士黃昭蓉創作的詩集。這部詩集的英法翻譯是青峰教授翻譯完成的。 黃昭蓉的詩浪漫、隱逸,別具一格,主要表現在「意在言外」的意味。在我的想像中,她應是一談起話來,詩人的氣質便流露出來,和善可親,又帶點書卷味。她站在中西文化匯合處,一步一腳印,書寫出比喻新奇的詩句,展現出女詩人堅強而不是柔弱的內心世界。 二、作品賞讀 在《水深水淺》的一些詩中,無論是寫景還是寫其人生境遇,都能巧妙地將文化意蘊融入所詠之詩的意象,也透露出其人生的達觀。比如〈過境〉: 一片候鳥眷戀的彩雲 一次不曾預知的邂逅 一段來不及彩排的演出 一份一年期的公寓租約 一個揮汗三年的工位崗位 一場聲名赫赫的戰役 一地翻飛堆積的落葉 一排排遠去的路樹 一聲聲夏日的蟬鳴 一趟天馬行空的遠遊 一件遺失的行李 一張機場快線地鐵票 一抹維多利亞港灣夜色 一架航班的起飛與降落 星月流雲 一次次穿過回歸線 黃昭蓉是一位摯愛文學的女詩人,她的詩是正面抒情的,更重要的是有了自己深刻的思考。她以候鳥、港灣為景語,以自己情感的線索將其聯綴,傾訴她在旅途中留下了她的足跡與難以抵達的理想的愛。同樣,她還遊歷了敦煌、太和殿,甚至踏上了布達拉宮、耶路撒冷等地,流連於香榭大道的巴黎一隅,而這些遊蹤都記錄在她的〈法式流浪〉詩作中: 偶遇一場大雪 讓這趟旅程充滿未知 四面八方而來的飄飄灑灑 不是預期 彷彿久久渴盼 剛剛好降臨不早不晚不約而至 那是一個旅人一群飛鳥愛惜的  羽毛 這是今年敦煌的初雪 蒼茫遼闊得如此不諳人間煙火 落在檐角紅牆太和殿中和殿永  和宮 落在青玉欄杆和欄杆旁等待發  芽的枯枝上 莫高窟崖頂月牙泉邊的駱駝絲  路 傳奇遙遠得一生時間只夠走一  回 一片銀白的世界 降落不知名的河流兩岸 熱鬧又寂靜,不禁想起 想起天邊的布達拉宮,雪域的  王 想起紫禁城的步步驚心,温婉  的若曦 想起耶路撒冷那塊通往天堂大  門的石頭 以及石頭後面隱藏的日月星辰  銀河宇宙 巴黎也在下雪吧 整座城市歡唱紛飛的戀歌 憂傷地看著雪花融化的樣子 就像傾心閱讀一部經典巨著 故事情節與留白堆積層層疊疊 香榭大道走來一雙雙攜手的男  女 慵懶著熱烈著晶瑩著慢慢變白  頭 此詩將世界風景之愛和人生之愛化為一體,詩人仰慕的豈止是國際名勝古蹟,在莫高窟崖頂月牙泉邊的駱駝絲路上,她被中國甘肅省敦煌等地的美麗傳奇所吸引。於是,又寫下了這樣的詩句〈地圖〉: 腳印重疊著腳印 這不是人的足跡 是大地伸出手指 劃出的美麗圖案 是太陽熱吻 留下的朵朵唇印 在腳印中穿行 思緒就繫在腳尖 回望,兩行 深一腳淺一腳 深是雪月風花的記憶 淺是金木水土的涵義 詩句簡約自然,頗有哲學意味的話語,特別是結尾一節,含有無限深意,又能展現詩人從容不迫的心境。另一首〈在太平洋與印度洋之間〉,寫詩人在島國與海洋之間瞬間的感覺,也許是一次旅行的留影,也許是似夢境般美麗的現實造成的恍惚之感,是一首寫感覺延伸到外部世界的難得佳作: 隔水相望 瀲灩的光 閃閃的青綠 經緯綿延到天空 隱隱傳說,先祖泛舟 日出日落尋覓山的影子 最後推介的這首〈時光派對〉,也是黃昭蓉著力描繪自己一生總是不斷向前的,往往伴隨著歡樂、帶點孤獨,卻永遠積極進取的情感: 本來是要寫故事的 寫些意義寫些滄桑 只是花都開好了 菜也上桌 太陽淺笑 迷迭香,鳥鳴,稻浪 月亮在湖底正婀娜 夏雨初歇 門環上的鎸刻 等風來 不必再修改劇本 看一幀綽約 看一處紅顏 看一山茂盛 長滿可觀的愛情 看一生擺盪隨緣 三、結語 記得中國哲學家、文學家莊子(約前369年—前286年)常以虛靜之心去深看具象層次之後的不能被知覺的事物。他有句感悟天地人生的名言云:「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莊子‧知北遊》)我認為,《水深水淺》是黃昭蓉主觀情志的具象載體,也是走進其詩世界的橋梁。她的詩也有種東方之美的幽遠、深邃,內裡透露出一種恬淡美好的禪境。正如英國浪漫詩人珀西·比希·雪萊生前曾說:「淺水是喧嘩的,深水是沉默的。」這本詩集出版的意義,也是如此,暗喻人愈淺薄,愈喜歡言談浮誇;也正因如此,她才對那些經風沐雨侵蝕過的大自然美景情有獨鍾。 總之,黃昭蓉走過的歲月,所寫下的感人詩篇,就像飄飄的風送來蘆葦搖盪的歡聲……她靜靜地俯視無數的港灣和城市,走過了山河和原野,彷若一隻小小的飛蝶,卻有著柔情的力量,讓讀者也體驗到了她的每一首詩都很陽光,真摯而感人,正閃動著迷人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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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閱讀時差 儲藏這些微不足道但馥郁的喜悅,與詩性的憂鬱和解

文/姚時晴 畫/李盈慧  我必須坦承,我是哀傷的。特別是在無所事事的下午。 憂愁通常會站在我的右後方謹慎注視我的雙手,確認我是否在鍵盤上鍵入憂鬱且悲傷的字句,然後才願意心滿意足地離去。於是我開始習慣自己,習練無法自拔的憂傷,好讓祂安心離去,遠離我的日記和我的筆記型電腦。 結果每個無所事事的下午竟成為許多情詩,每首情詩都有一個無法理解的態度,每個態度都隱藏更多的疑點和曖昧。關於這樣的曖昧,我很抱歉,我無意傷害一首情詩般傷害一個愛字。很多時候我只是身不由己,說許多恨的太多愛的太少的字詞。如果我在左心房多加一點怨懟的字眼,右心房便會偷偷流出一滴滴眼淚。 我必須坦承,我對生命滿是期待。清晨陽光總會站在我的右前方照亮我的額頭,這時我通常會充滿想像,幻想愛上一個人的落拓、遙遠與缺陷。遺憾奶油狀壓擠出過去釀造的情感,在情緒的現況塗抹顆粒感飽滿的藍莓果醬,香甜焦烤著語言層次豐富的喜悅。儲藏這些微不足道但馥郁的喜悅,與詩性的憂鬱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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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基馬里萬」之謎

文/鄒敦怜 畫/陳淑嬌 從前一個公司離職後,我換上桃紅色的制服,成為一個外送員。一開始有些心情沮喪,不過很容易在夾縫中找到生機的我,很快的在這樣的工作中找到快樂。每天,我都能聽到無數次的:「謝謝你,辛苦你了。」也能有很多次真正的眼神交會,至於收入嘛!其實一個人也不用花太多,夠用就好,不是嗎? 也許是我的好心態帶來好運氣,有些地方送了幾次,他們竟然跳過平台,直接給我工作了,像是這家手做健康便當的商家——吳媽媽盒餐。最近,吳媽媽接到一個松山區老人中心的單子,每天中午得送四十個餐盒。吳媽媽從那天就跟我說:「小許,你來,你送東西我安心。」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跟這家安養中心結下不解之緣。 這家私人中心有三十多位住戶,中心會安排許多老人團康活動,運動、音樂、藝術課程什麼的。我送餐的時間通常都是每天十一點半,那時候正好是他們做體操的時間。從我按門鈴到把東西提到廚房,一路上會遇到好幾個住戶,我總是嘴很甜的笑著問候。這些老太太、老先生都很喜歡我,大家都像看到自己的孫子一樣,招著手大聲叫我:「帥哥小許!」 只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萬奶奶,她永遠是一副平靜、置身度外的模樣,滿滿皺褶的臉,看不出她的喜怒哀樂。在大家都歡樂跳舞的體操時間,萬奶奶定定的坐在自己的輪椅上,彷彿一位居高臨下的女王。她的輪廓很深,看起來像原住民,據說已經超過一百歲了。她的眼珠子已經有點混濁,但是看著你的時候,依然有種懾人的力量,你會覺得她那不知道定焦在哪兒的眼珠,似乎環繞式的盯著你看。 送過幾次餐之後,我對這位總是那麼淡定的老人家充滿好奇,也聽到一些關於萬奶奶的傳聞。她是這裡的VIP,由一家已經歇業的成衣廠負責所有的費用。原本的主人已經過世,但子女繼續付錢,只是不再有人探望。她沒有其他朋友,也沒有其他的家人。據說萬奶奶來自金山,是平埔族公主,只是沒人問清楚是哪個族的。她會說簡單的國語、客語,但最常聽到的是她喃喃自語說著別人聽不懂的原住民語。 「客語?我會說呀!」聽到這句話,負責人像找到救星,要我有空多跟萬奶奶聊。都會區的年輕人,會說流利客語真的不多,再加上萬奶奶真的很難聊,每一句話中間都是長長的休止符,她總會說話中回到過去的時空。不過,幾次聊天,我終於稍微理出了這個神祕的萬奶奶,她曾經經歷過那些人生的故事。 她之前住在金山,因為愛慕一位從城市來的年輕人,就不顧一切的下山。之後因為找不到那個人,只好設法生存下來。她忘記自己從哪裡來,卻一直記得自己那時要去的地方——基馬里萬。 在她描述中,這個基馬里萬那時有小帆船經過,寬闊的河水流淌,一眼望過去滿眼的綠,碼頭上總是有很多人。她剛來這裡的時候,總是被碼頭附近熱鬧的攤位吸引:「擔仔麵真好食。」她用客語意猶未盡的說著。萬奶奶的話語成為我心頭的牽掛,每到一個有「萬」字地名的地方,像是萬華、萬里、萬丹、萬巒、萬豐……我總會特別留意,看看這裡有沒有曾經的河川、曾經的碼頭。這樣過了半年,我的努力還是如同大海撈針。 重返基馬里萬成為萬奶奶人生最後的清單,只是這份清單,在過完年後也不得不終止。那天我聽到萬奶奶已經離開,我有滿滿的遺憾,我還沒幫她找到那個如夢似幻的基馬里萬啊! 當我準備說服自己放棄尋找時,有天我經過松山一個古老的教堂,裡頭有一些非常古老的文獻資料。我不經意的看著櫥窗裡展示的文件,介紹教堂興建的歷史,我瞥見一串字「Ki-malitsigowan」,心裡忍不住狂跳。 Ki-malitsigowan!讀起來不就是基馬里萬,這是很久以前的巴賽族原住民語,這個語言已經消失了,而這個族,正好在金山附近。讓萬奶奶牽掛一輩子的基馬里萬,竟然就是現在的松山區,以前曾經叫錫口、或是貓里錫口,一直到1815年才改叫松山。萬奶奶年紀大了,她忘了很多事情,但卻偏偏記得年輕時聽到的地名。她一直想要去的地方,竟然就是她一直待到終老的地方。 萬奶奶,我知道哪裡是基馬里萬了,我要怎麼讓您知道,您一直在Ki-malitsigowan的懷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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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站成一棵樹

文‧攝影/久彌 有人說,天地間真能、不趨時逢勢,無畏艱險,站穩自己腳跟的,大概只有樹。 沒錯、我眼裡的你,就是那樣的一棵樹。想、你在遺世的山裡,從一株小小幼苗,在大樹的庇護下,無憂無慮的,迎接雨露的滋潤撫養,漸漸長成一株枝繁葉茂,根深蒂固的大樹,養成一身凌雲傲骨,站成樹族無愧的一員,為世間提供續命的清氛。驕陽下你是最好的庇蔭,雨雪時你是最美的風景,小鳥們在你茂密的枝葉裡築巢,小動物在你的盤根錯節的坑坑洞洞裡造窩,你為牠們提供了快樂家園。 這一生、你也曾抗拒暴風摧折,承受雷電劈打,斷折了枝幹,燒損了皮肉,早歲面目被剝蝕殆盡,但你仍屹立,以老兵不死的精神,堅韌守護回饋鄉土,且又無驕矜之氣,坦然攤開雙手,張著彌勒佛似的笑口,不在意的,站成夕陽裡一尊憨憨的金身塑像。我只能在你身前徘徊嘆賞。 想起苦瓜和尚、道濟,看到一株六朝時時代,被雷打、燒空幹心,而仍佇立的銀杏樹,就為之作畫吟詩,說:「六朝雷火樹,鍛鍊至於今……偶向空心處,微聞頂上音。」既是和尚,我想他聽到的頂上音,大概是梵音吧! 你縱然沒有那麼古,但也是鍛鍊至於今的,而我這俗子,既不能為你作畫吟詩,只能攝影綴以短文存念。也無法從你口中聽到梵音,或許我能聽到的是你在問:「我還能為這山林做些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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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簡政珍當代詩話 語言之前的沉默與之後的沉默

文/簡政珍 攝影/羅文華 沉默存在於語言之前,也來之於語言之後。 所謂「語言之前的沈默」是指語言陳述已開始,卻又缺少足夠開展的空間。這時人取一個空間作為有力的立足點,以產生力度和懸疑感。 「語言之後的沉默」是當人體會到語言若繼續陳述,就反而破壞表達力的時候,人們就會珍視沉默的價值。 沉默不受制於時空,語言占有的是有限的時空,語言中的沉默使其有限趨近無限。語言的痕跡在空間所占的位置和浩瀚沉默的宇宙相比微不足道,以現有的文學作品放在時空中如此,以某特定的作品來說也如此。 作品中書寫的部分,視覺上似乎占有大部分的書頁,但實質上未書寫的部分卻充斥廣泛的抽象空間。但讀者時常只注意既有的文字,而忽視未書寫的部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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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第二天,沒有人死。」──閱讀喬賽‧薩拉馬戈《死神放長假》

文/沈默 畫/紀宗仁 如果說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是定義大師,伊塔羅‧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是結構大師,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是無限大師,那麼喬賽‧薩拉馬戈(José Saramago)對我來說,無疑是如果大師,《盲目》(1995)是如果某一天有大量的人莫名的瞎了世界會變成什麼樣,《里斯本圍城史》(2001)則是如果校稿人把史實記載的「是」改成「不」歷史會變什麼樣,而《死神放長假》(2014)更狂了,如果死神罷工了,死亡的事實被暫時停止以後會是什麼樣呢?是不是該國度的人就獲得了永生不死? 小說的開頭是石破驚天的「第二天,沒有人死。」其強度與加布列‧賈西亞‧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百年孤寂》(1967)的「許多年後,奧雷里亞諾‧波恩地亞上校在面對執行槍決的部隊那一刻,憶起了父親帶他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午後。」、卡爾維諾《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1979):「你正準備閱讀伊塔羅‧卡爾維諾的最新小說《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列夫‧托爾斯泰(  )《安娜‧卡列妮娜》(1877):「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法蘭茲‧卡夫卡(Franz Kafka)《蛻變》(《變形記》,1915):「某日早晨,古瑞格‧參薩自不安的夢境中醒來,發現自己在床上,蛻變成一隻陰森巨大的害蟲。」足以相比擬。 如果永遠無人死去,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呢?這是人類進入了天國嗎?薩拉馬戈很快就顯現了他驚人的想像力與寫實能量,舉凡政治、經濟、社會、宗教、哲學等人類文明領域,全數發生劇變,於是我們不得不會發現,這根本就是地獄。一旦人不死,許多現行制度都會遇到問題,醫院該如何消化那些越來越多活死人呢?保險公司該怎麼應付保單呢?將完全沒有任何收入的喪葬業該何去何從?教會的麻煩也很大,究竟死神與上帝哪一個更有力量? 薩拉馬戈藉由神奇的設定,帶領我們深入思維、感受、探索不死國度的恐怖,剛好對倒於艾方索‧柯朗(Alfonso Cuarón)的《人類之子》(2006)──這部電影反過來提出:如果人類再也無法生育了,世界會變成什麼恐怖模樣呢?所以電影開頭出現的是全世界最年輕的十八歲少年如何成為背負人類過多關注的明星,而他的死去儼然末日一般地重擊所有人。《死神放長假》和《人類之子》都企圖翻覆人類的生死觀,去追索更生命本質的問題:何謂生死? 《死神放長假》有三個主要的死之變異,首先是死神忽然不幹了,直接休息七個月,於是所有人都不死──但這個不死並非好事,因為很多病危者抑或發生交通事故的人全身都血肉模糊,即便現代醫學回天乏術了,但他們總是不死,吊著一口氣,也就對家庭、醫療體系造成長期的養護問題。而死亡只是被隔離在國度外,只要越過邊境,到另外一個國家,這些將死者依然會死,也就發生了有人私運自家人到國境,甚至讓黑守黨趁勢擴張,經營送死生意,海撈大財。 其後死神復工了,但她又帶來了新的變化,每個死期將至的人都會收到一封紫羅蘭色信函,預告一星期後將喪命。好了,這又產生另外的社會問題,人究竟該怎麼面對自身的死?反應又會是什麼呢?薩拉馬戈在小說中為我們一一指明。 《死神放長假》的第三變奏是死神發現有一封死亡預告信寄送失敗,而且她再投遞出,仍舊會被退回。這就讓死神大為不滿,於是無所不在的她就無形地現身於大提琴樂手的家中,密切關注無論才華或相貌都平庸的此人究竟有何本事,且直接化為人類女子靠近他──原本是要送死亡通知給他,最終卻與他墜入愛河,共度良宵後,死神用一根平常的火柴(是的,不是運用神力直接讓火焰吞食)點燃了死神的最後通告信,勾銷了大提琴手的死期:「死神回到床上,用兩隻手臂摟住男人,不明白自己是怎麼了,從不睡的她輕輕闔上眼皮。第二天,沒有人死。」小說的最後一句跟開頭的第一句是一樣的,但意義完全不同,一個是對人類的咒詛,一個卻是充滿了愛與祝福。 這裡的死神也就像文‧溫德斯(Wim Wenders)的電影《慾望之翼》(1987)裡那個愛上凡人的天使,拋棄了不朽,變成擁有肉身的人,從黑白世界踏入了彩色繽紛的世間,愛情也就誕生了。 《死神放長假》如樂章般變換旋律,但主題都是對人類的反思,而薩拉馬戈以小說為大提琴,拉出對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Johann Sebastian Bach)音樂的致敬,連死神都能感動,「文學似乎與音樂一起生活在最完美的和諧之中,和諧本來是戰神阿瑞斯和愛神阿芙蘿黛蒂的女兒,現在則是和弦的科學。」我以為,《死神放長假》是薩拉馬戈從死亡深處煉出、人類隱隱然超越了上帝與死神的禮讚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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