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蕭蕭.文化隨筆 茶鹽古道

文/蕭蕭 畫/崔俊平 社頭鄉清水岩寺的茶鹽古道,一般都稱之為「十八彎古道」,我們小時候其實不流行說「古道」(「古道」應該是國語流通、經濟發達以後才流行的),總是簡單說「十八彎(uan)」、「十八拐(uat)」。青年期到了北部,接觸北宜公路,認識了宜蘭響亮的「九彎(uan)十八拐(uat)」,連車子都轉了許多向而暈頭,才知道從小訓練的腳力讓我們可以走到眼力之外的遠方;中年後,跨海到了漳州,還認識九龍江的「九十九彎」,「萬鬚千爪潛入漳州的泥淖土塊、岩縫石隙∕滋養紅橙黃綠藍靛紫、或黑或白∕茶米、瓜果與蔬菜」(〈65行.獻詩閩南〉),似乎是《金剛經》所云:「若人滿三千大千世界七寶,以用布施」的那種福德,就在眼前,就在這無量無數無邊曲曲彎彎的山路仄徑中。 這些九啦、十八啦、九十九的「uan-uan-uat-uat」,顯然都不是地形的實有、人生的確指。因為,肩上挑著生活的重擔,腳底踩著的是隨地勢起伏的堅硬土塊、人工鋪灑的防滑碎石子,眼睛是不會去注意路旁的風景和彎度,哪會計數折磨加在身體的力道,九啦、十八啦、九十九啦,不是誇飾,也非紀實,只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的簡易刻痕。 想像中的這條曲折的山路,從現在社頭清水岩古寺後方,通往八卦山頂——名間鄉的鹿鳴,「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沒錯,《詩經.小雅.鹿鳴》的鹿鳴。八卦山脈是海拔三、四百公尺的丘陵,最高的峰嶺是橫山(海拔443),就在清水岩北北東方位,古來常有野生梅花鹿出沒,名間鄉是丘陵平台上偶爾東一塊、西一塊的爛泥淤積地,原本就以「湳仔lam」為名,處處水澤、泥塘,處處野草欣欣然叢生,是逐水草而居的鹿群所喜歡追逐、生聚、教訓的地方,閩南人可以聽到鹿群歡樂的鳴叫聲,這個地方就會叫「鹿鳴」,鹿群呼朋引伴尋常飲水的大水池,就會叫「鹿窟」,這地名、這水凹遺跡,都還在,只是呦呦鹿鳴聲應該在二十世紀「稀微」了! 鹿鳴聲「稀微」,喜歡喝茶的閩南人卻喧嘩了! 名間鄉向南探頭可以俯瞰濁水溪,向東抬頭舉目是台灣的脊梁中央山脈,向西則感覺自己高聳於彰化平原之上,海峽在更遠更低的海平面,水氣從西南來,從四方來,或成雲或吹霧,或迴旋,或逗留,就在這一大片名間鄉「紅色土壤」的上空——那一大片名間鄉的「紅色土壤」彷彿呼應著道教上仙的「丹丘」,呼應著茶樹滋養所需要的「丹丘」。如此近距離的水氣,又蒸騰,又回環,又下沉,又穿梭,就這樣長年滋長著檳榔、鳳梨、茶葉和生薑,滋長著八卦山坳、山坑、山坎,百戶千戶人家…… 我去訪視名間鄉農會網頁,關於農特產品的「茶葉」,他們說從清朝時期就開始引進茶樹栽植,民國十六年由一位王德先生遠從福建安溪來此傳授製茶技術,民國二十八年更大量引進安溪製茶法,製成清香型的茶,以地為名,稱為「埔中茶」,後來大量觀光客、玄天上帝信徒,來到受天宮朝拜,時人又稱本地的茶為「松柏坑茶」。民國六十四年蔣經國先生視察南投,台地上寬廣的視野,讓他有在「嶺」上的感覺,特別賜名此茶為「松柏長青茶」。 有人從安溪來,因此我特別去了一趟安溪——號稱中國茶都的安溪,緊鄰著南安、同安、華安、永春、長泰,你心中自然升起一片和敬清寂的安溪。 去了安溪,當然拜謁了蓬萊山上的清水岩,還喝了住持奉請的清水岩獨有的甜茶,心中想著的是社頭清水岩寺的「十八彎古道」,古道上頭最東邊的「松柏坑茶」,中繼站的清水岩寺的甘露泉,最後要抵達北斗的渡船頭,再從北斗東螺溪抵臨鹿港,交易著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鹽」。這樣的一趟人生重負,是從八卦山頂鹿鳴、鹿窟的地公廟開始,去到濱海的鹿港出海?是從安溪蓬萊山周遭的茶園開始,又傳播到蓬萊島上的茶園嗎?是從俗名陳昭應(1045-1101)的北宋普足禪師被尊奉為清水祖師開始,周轉幾世代才到滿滿蕭姓的社頭,社頭的許厝寮、山湖、清水落腳的陳姓家族? 幾次站在十八彎古道相思樹蔭下,我想著,挑起山產、鳳梨、釋迦、龍眼、荔枝下山,喚回油鹽、雜細、鐵鍋、農具的鄉親,總是有著不同的行色、不同的心事,可是大家都說這是「挑鹽古道」,「柴米油鹽醬醋茶」七件事,就挑「鹽」作為生活不可或缺的唯一象徵?「柴米油鹽醬醋茶」,柴最重,放在七樣之首,米其次,油鹽醬醋都可以瓶瓶罐罐安置,輕重也遞減,茶以紙包裝,可以這角落塞幾包,那縫隙塞幾包,最是輕便,放在最後,是這樣安置柴米油鹽醬醋茶的順序嗎? 元朝周德清是這樣安排的:「倚篷窗無語嗟呀,七件兒全無,做甚麼人家?∕柴似靈芝,油如甘露,米若丹砂。∕醬甕兒恰才夢撒,鹽瓶兒又告消乏。∕茶也無多,醋也無多。∕七件事尚且艱難,怎生教我折柳攀花!」(周德清〈蟾宮曲〉),柴油米醬鹽茶醋,大體上理出了重「量」的生活本質,卻也以誇張式的對比(柴似靈芝、米若丹砂)點出了生活的艱難,米珠薪桂啊!其後明朝唐伯虎「柴米油鹽醬醋茶,般般都在別人家;歲暮清淡無一事,竹堂寺裏看梅花。」(唐寅〈除夕口占〉),清朝查為仁「琴棋書畫詩酒花,當年樣樣不離它,如今七樣皆更改,柴米油鹽醬醋茶。」(〈無題〉)都將陽平聲的「油鹽茶」放在恰當的三、四、七的音位處,一如鐘錶公司的鐘面、錶面,總是十點十分兩手上揚的勝利姿式。 熟讀臺灣現代詩的我們,很容易將瘂弦的〈鹽〉這首詩,放在最高的位置:「一九一一年黨人們到了武昌。而二嬤嬤卻從吊在榆樹上的裹腳帶上,走進了野狗的呼吸之中,禿鷹的翅膀裡;且很多聲音傷逝在風中:鹽呀,鹽呀,給我一把鹽呀!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開了白花。退斯妥也夫斯基壓根兒也沒見過二嬤嬤。」是呀,瘂弦挑出了萬千生活樣式裡最不可或缺的鹽,選擇了眾多繽紛裡唯一堅持自己的白,泯除了許多介面、藩籬、種族、象限,將「鹽」挑回眾生體內思考。 這十八彎古道,也是這樣成為「挑鹽」古道的吧! 這十八彎古道,應該比清水岩寺還古,清水岩寺起建於清朝雍正六年(1728),先民更早於這一年,披荊斬棘,要將石片、腳印壓住雜草頂,斲不斷的尖石至少也要挫傷它幾分銳氣,磨損它幾個銳角,慢慢幾年,走出了路形,踩出了幾枚仙人腳印,甚至於切割出「火路」,可以行車的防火巷。民國以後,還設置木棧道,利於悠閒,利於心肺呼吸,利於肌力的鍛鍊,利於向東仰望茶園、親近一嶺一嶺的茶樹家族,分辨得明哪一欉青心烏龍,哪一畦金萱、翠玉,哪一區又是武夷、四季春。 或許還有熱心奉茶的山友,商販,相互笑談幾句都城裡紅、藍、綠三原色的滑動,古道上永遠飄著幾朵白雲,帶著水氣,或近或遠,有時漫步,有時也疾行,彷彿風雨要來。 挑鹽的,早些年就放下擔子了。 社頭鄉清水岩寺的十八彎古道,可以清心品賞甘露清水,還能直上名間茶園,遇見戴帽子的鳳梨,可以品名間的茗,微熱山丘剛出爐的微熱鳳梨酥,放眼天地,這是台灣特有的茶鹽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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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閱讀中有所感的沉默

葡萄成熟時 文/簡政珍 畫/卓美黛 閱讀中有「有所感」的沉默,閱讀後有久不能語的沉默。 閱讀後,詩中的情境和文字仍盤桓不已,一些震撼性的詩行如艾略特的「我應該是一對破舊的鉗齒,/在寂靜之海的地板上疾行」或洛夫的「棺材以虎虎的步伐踢翻滿街的燈火」更是縈繞心中揮之不去。 這樣的沉默有時持續兩三小時,有時甚至兩三個星期,書中的情景和意象有時使讀者陷入一種情緒而不能言語,有時使讀者陷入想像和聯想的活動,有時使讀者繼續在不同的時空游移。 隨後讀者的意識又慢慢回復自我。讀者這時和詩作保持一種若即若離的距離,一方面仍不能忘懷閱讀時沉默的感受,一方面又試圖用語言道出其中的沉默,這就是所謂的詮釋。 詮釋因此是基於有感受的閱讀,知性的分析來之於有所感的瞭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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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時間三線路──與孔誠志、林元輝環島喜得四景

詩/陳家帶 畫/簡昌達 1.車城有日 大海正導覽著西邊劇場── 日頭演歌,獨舞 和蒼茫說天語 任憑我們時間三友 啜飲霞光詠嘆調 仍拒絕黑幕落下 2.武嶺有星 拾掇後退的群樹 一台車 凸進合歡山 飛揚的意念載欣載奔 萬籟遽爾屏息── 整個旋轉的錦繡星空 就是我們全部青春的仰望 3.知本有霧 風乃風,山花是 山花,溫泉叫湯── 美麗 美麗都在這裡集合了 還有我們洗浴方罷 眠床 之間──夜遊神送來 迷霧般的陣陣晚禱 4.梨山有仙 南左營,中水里,北基隆 穿過人生重重黑森林 我們三線路交會於一顆 雪梨:渾圓 淨亮 沉默 風景上升到最雲端 竟也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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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踏莎行 繁盛

詩/葉莎 攝影/陳永鑑 我們不停繞行,直到 言語遺落,安靜為一座池子 不寐的人 發現星群埋名,夜已隱性 一座村莊的鼾聲 悄悄群聚為天空的紫雲 水底躡行的殘月 此刻漂移為水草的身影 滿了,空了 那天界的幽遠,地界的暗黑 堆滿世間的昏,佔滿人心的庸 推也推不開無邊無際的沉重 如今無影無蹤 空了,滿了 腐泥竄出一片 兩片,三四片靈性的荷葉 它們如此繁盛 超越埋名的星群,隱性的夜 超越遼闊的池子,遺落的低語 它們有所知,也知有所不知 像我們有所思,也知有所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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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之外 雨行者

文/林佳樺 畫/徐兆慧 週四的文學課固定在暮色中展開。盛老師的課堂像一把勺子,將我從教育工作現場的泥淖中撈起,泥中混著學生的作文、改不完的學習單、備課資料,還有一些法律條文——近年學生與家長的投訴信函如落葉,一片一片覆住教師們眼裡的光。 那天我工作晚了些,出發前,天空驟然翻臉,仲夏原本疏朗的雲層陰鬱地壓低,數分鐘後,上千條雨鞭倏地抽打著我的舊車,雨刷全速擺動仍追不上雨腳的迅疾。 羅斯福路成了堵塞的水管,車陣一動不動。望著儀表板時鐘,距離課程只剩二十分鐘。雨水狂擊車頂,節奏混亂,方向盤上的手因焦灼而冒汗。當時經常想辭職轉行進修,然而現實不容任性,家裡還有兩個兒女要養育。 辭意像幽靈,總在疲憊時浮現,這念頭並非突如其來,而是日積月累,教學現場慢慢變了形,由「辦學」變成「辦案」,講台上的授課者不知何時站上了被告席。——某師因講解考卷延誤下課時間,被學生投訴;某師為協助學生生涯規劃,整理高中職資訊給予參考,被家長指控干涉選擇;沒收學生手機,被控侵佔。我的課多排在早八,學生姍姍來遲,神色無愧:「老師領薪水當然要準時。」「如果學生上課有時薪,我們跑得比秒針還快。」老師們振筆地寫著板書,粉筆灰落在黑板溝槽積成小丘時,教室後排有時閃著手機螢幕的光;家長座談會,老師們在講台懇請親師合作,內心時不時擔心日後哪一天家長正用指頭按出教育局申訴專線。 在工作與進修的兩難間,盛老師的課是我每週一次的潛水鐘,能稍稍消減職場上的不如意,我只想在這堂課的甲板下做兩小時的偷渡客。車流終於蠕動,方向燈在大雨中明滅,我緩緩駛向出口匝道。忽然,後方驟然響起的長聲喇叭劃破思緒,刺刮我的耳膜,像怒吼的審判令。我喉裡滾沸著髒話,透過後照鏡裡看到車燈逼近,兩盞探照燈般的瞳孔燃著不耐與怒意。 我的掌心冒出更多汗了,腳更加小心地在油門與煞車間切換,宛如空中踩鋼索。這樣的切換亂無節奏。在視線不甚明晰的豪雨裡,前進或是止步必須謹慎地選擇。 這一路,選擇似乎是我避不掉的課題。雨幕中所有車燈都暈成一團團光霧,像極了教室裡那些看不清神情的臉;雨刷機械地擺動,有時錯覺是課堂裡點頭昏睡的學生。 轉進停車場巷口,雨忽然輕了許多,擋風玻璃上的水珠在路燈下閃著琥珀光。某一週文學課上討論文學裡的微觀描寫——正是這些微小的晶瑩時刻,撐住我不至於在教育體制內解體。 駛入停車場時,車內鏡子映出我的臉,皺紋裡似乎積著水光與暗影。我關好車門,撐傘抬頭,雨水洗過的樹梢正進行雨滴的量子疊加——我彷彿那些懸垂的雨珠,是停是落、還是繼續懸掛呢?內心往往是猶疑無定。小跑步時,背包裡文學課講義與學生的作文相互摩擦,發出沙沙的窸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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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華副書訊

書名:雜花生樹──向明詩文合輯 作者:向明 出版社:秀威出版 出版日期:2025/05   歷經戰亂離別,踏上台灣意外成為詩人, 盡情揮灑筆桿,只為找一條歸鄉之路。   詩壇儒者向明精選18首新詩+34篇散文,以詩心的狂放不羈與鄉愁的顛沛流離,訴說近百的人生歲月…… 向明(1928-)少時因戰火逼近被迫離家,母親在離別前給了他三塊黃泥粑粑,以治病痛,誰知這一別竟無緣再見。輾轉來到台灣的過程,只剩最後一塊故土泥巴聊以慰藉。在台灣落地生根後,他開始創作,以過去生活經驗為題材,書寫散文和詩,更進入公認最難入社的「藍星詩社」鑽研詩藝。 本書由詩人向明從自己近一世紀的詩文創作中,精選18首新詩與34篇散文。他的詩風沉穩洗鍊,具儒者風範,題材多樣不拘一格,擅長在日常生活中挖掘詩意;早期為鄉愁而作,後期則呈現出一種退休後的悠閒情懷。曾獲國家文藝獎、中國文藝獎章、中山文藝獎、中國當代詩魂金獎等肯定,至今創作不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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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雜石記

巨石之家  文/日耒 畫/吳祚昌 在網路上開立礦石商店已有數載。因為工作關係,經手過的水晶、礦石數不勝數。店家最愛的紫水晶、黃水晶;大老闆們人手一串的鈦晶、虎眼石;日常避邪的黑曜石、黑碧璽;為求良好姻緣而擺放身邊的粉晶、草莓晶……。 如上述的熱門礦種有很多,我也接觸過不少。另外像是魚眼石、超級七、金太陽石這種價格較高的礦種也收藏過。但其中有一種礦石更使我印象深刻,這類礦石因為比較冷門或者外貌特殊,往往人們並不知道祂們的名字,為求方便,統一稱作「雜石」。 這些雜石或是人工生成、或是市場不青睞、又或者外表生得錯綜複雜、花紋繁瑣……便常常做成滾石或者一些小物件外銷。被放在市場的角落裡,零散在筐裡,等待祂們的伯樂。 前陣子經常進貨的礦商贈予我一袋碎石,各類水晶、原礦的邊角料或者開採的碎片零零總總磨碎後便成了碎石,兼做與顧客搏感情的小禮物。細細攤在手中查看,除了大宗的白水晶、玉隨類礦物,其中有不少叫不出名字的「雜石」。 這些雜石有黃有紅、又或者生得崎嶇的模樣,混雜在白水晶、碧玉、瑪瑙等常見礦石中。頗有種惹人憐愛之感。 或許是我感情太豐富了吧,看見這些雜石們,人們喚不出其名、往往棄之角落,沾染灰塵等待歸家之日。便生出憐惜的感情來,彷彿祂們是一眾被拋棄的孤兒。遂細細撿出,另外收著。 這樣收著後,看著豐富了起來,那不知是否來自人工添加的鮮豔色彩,又或者是大地加諸的斑雜顏色,聚集了起來倒成了一幅如畫家不慎打翻了調色盤而成的潑墨畫。 或許,這斑斑雜石,雖無名且亙古無言,才真正是女媧補天而遺漏的天石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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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情詩舉例

文/孫維民 畫/黃騰萱 詩的重要題材之一是愛情,古今皆然。然而,可以歸入「愛情」這個領域的詩卻風貌互異,林林總總。有些詩寫開花結果的愛情,有些寫流水無情;有些歌頌愛情的堅貞,有些哀嘆愛情易逝;有些描述年輕人的愛,有些描述中老年人;有些說的是單戀,有些不只兩個人;有些認為愛情存在,有些覺得愛情虛幻……以下所述,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堅貞不移的愛情令人羨慕。「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我的愛人,是我坐在你墳前∕不肯讓你睡著∕我渴望你冰涼如塵土的唇∕一吻,即是我尋求的」等,都表現了比翼雙飛、生死相隨的愛情信念。莎士比亞(W. Shakespeare)也曾在十四行詩中讚美這種愛情:   我不認為真心締結的婚姻 會窒礙難行。愛不是愛 如果見異則遷,抑或 屈從於消減之力,消減。 不!愛是恆久的標記 面對暴風雨也不搖撼……   這是完整理想的愛情,像堅固的地標、燈塔或暗夜的星光,可以指引方向,不會使人迷途。它克服時間,不再是受時間擺布捉弄的傻瓜,不會因為歲月推移或外境變化而更改。 鄧恩(J. Donne)有一首詩,其中一節是這樣的:   月下,沉悶的戀人們的愛情 (他們的靈魂即感官)無法承受 分離,因為分離必會奪走 構成那種愛情的東西。   如果愛情建立於「感官」上,即使短暫分別,愛情也會動搖崩解,因為組成此種愛情的元素被抽離了。人們在月下盟誓,似乎理所當然,氣氛非常浪漫。嚴格說來,這也是一種感官印象。事實上,月亮的形狀每天都不一樣,因此,月下的誓約也極可能隨著月相改變。西方的月亮一向不如東方的祥和溫暖。在西方,月亮經常代表變易不居,甚或挾帶陰森氣息。月亮影響潮汐和心理,月圓之夜據說某些平日正常的人還會變成狼人。「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之類的詩句,西方並不常見。 月下的盟誓不可靠,花前的也是。華勒(E.Waller)有一首詩,詩中的「我」對著一朵玫瑰說話,那朵玫瑰即將送給某個年輕女子。前幾節,「我」讚美玫瑰嬌豔少有,如同那名女子。最後突然話鋒一轉:   然後死去,讓她可以 從你之中看到 稀有之物的共同命運   確實,玫瑰雖然豔麗,卻不常好,朝花夕拾,很快就會凋萎。華勒以花喻人,提醒那名女子芳華易逝,青春不再。屆時,「我」的愛意也可能會消失。 梅瑞迪斯(G.Meredith)是小說家,也寫過詩。他有一輯題為《現代愛情》的詩,由五十首十六行詩構成,類似以詩行寫成的故事。詩中的主角是一對夫妻,兩人卻早已對彼此喪失熱情,婚姻名存實亡,瀕臨破碎。 例如第十五首,場景是臥室,妻子似乎已經熟睡,丈夫卻將她弄醒。「你睡得真純潔。唉,抱歉,我驚擾你了∕沒有嗎?好極了!」妻子清醒後,丈夫遞給她一封信,那是以前她寫給他的。信中熱情洋溢,「激情之舌毫無節制」。妻子看到信,全身發抖。然而,更令她難堪的是丈夫接下來的動作:   我拿出另一封信,最近寄的 內容非常相似,但名字更新 原來,這是丈夫揭穿妻子另結新歡   的一幕。   縱然如此,在公開場合,夫妻二人卻維持著美滿幸福的表象。第十七首描述一場晚宴,「她是女主人,我是男主人」,兩人一同款待賓客,杯觥交錯,談笑風生,似是空前未有的愉悅的宴席。眾人只見一樁「穩固、甜蜜、金質」的婚姻,完全沒有察覺那是逢場作戲。 白朗寧夫人(E.B.Browning)有一輯詩《葡萄牙人的十四行》,是寫給丈夫白朗寧(R.Browning)的,表達了她對丈夫的真摯情愛。其中最有名的應是第四十三首,詩中的「我」深情而直接地說出了對「你」的愛:「我如何愛你?讓我數算方式。∕我愛你到靈魂可及∕之深,之廣,之高……」詩末,「我」還強調,會以孩童時期擁有的信心愛「你」,「我」愛著「你」如同愛著聖徒。這些詩句已將愛情提升到了形上層次,愛情已與宗教等高。相信這種愛情的人通常也相信感官世界之外另有存在,名曰精神,心,或者靈魂。十九世紀末,葉慈(W.B.Yeats)寫給龔茂德的詩裡即有如下詩句:「多少人曾愛你歡樂的風采∕愛你的美貌,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人仍愛你朝聖的靈魂∕愛你滄桑的臉上的愁悶」。詩中,你的「靈魂」如同朝聖者,向著神或聖徒不斷前行。言外之意,「我」也是虔誠的信徒,不斷追隨著「你」。 《葡萄牙人的十四行》第十四首也很出色。白朗寧夫人真心愛著丈夫,可是她偶爾也會擔心,會不會有朝一日,丈夫不再愛她了?畢竟愛情抽象迷離,難以掌握。白朗寧夫人聰慧過人,她並非只在詩中傾吐憂慮不安,反而探索了愛情的內涵和原因。當人們相愛,究竟愛的是什麼呢?長久以來,愛像口號,頻繁出現在戀人間,但愛的激發和對象究竟為何?   若你必須愛我,就讓那愛 僅僅只為愛的理由。不要說 我愛她因為她的微笑、模樣、那種 輕柔說話的方式……   的確,一個人覺得自己戀愛時,很可能愛上的並非對方本身或全部,僅只是對方的某些可見可感的細節,再加上一些幻想。隨著時間流轉,那些細節都有可能改變,由於它們而產生的愛情,也將隨之變化和消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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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未曾如此刻般寂寞

文/李曼旎 畫/楊淑惠  「我媽媽今天給我買了……是說,我們媽媽。」 「你爸爸,現在有音訊了嗎?」 她和妹妹之間總是這樣講話,笨拙地變換著在外人聽來奇怪的稱謂。她自幼明白語言的易感,僅僅是一個字在句子中間輕輕搖動,很多東西都會有不同。像現在這樣,媽媽是同一個媽媽,爸爸卻分別來自南轅北轍的兩地。但她們沒有因為是異父姐妹就比一般親姐妹生分,兩顆心總是安靜地待在同一處,遲疑著迎接,一個又一個明天。 她比妹妹大四歲。對小孩子來說,四歲已經漫長到像一輩子了,近一千五百個日日夜夜,後一個從前一個身體上脫去。要怎樣挨過這一千多天呢,中間會有多少場考試,多少次春遊?她們在同一所學校讀小學,分別在高低年級不同的班,這區的人都認得她們。媽媽總說,兩個女兒,姐姐聰明,妹妹美麗。那實際上也就是在說她不美,說妹妹笨,她太擅長理解大人話語的真實含義了。妹妹笨不笨不知道,但她是真的,從小就沒有妹妹漂亮。就連在集市買小烏龜作寵物時,攤主都會笑著要多送妹妹一隻,對她卻從來都冷著一張臉。 有什麼辦法呢?怪你自己不如人家可愛。她倒是很快就馴順地,接受了這一點。 很長一段時間,家中都只有她們母女三個。媽媽跟她爸爸早分開了自不必說,後來給改嫁的男人生下她妹妹,他卻在某一個誰也記不清的年份人間蒸發。能證明他存在過的,是年紀還小的妹妹,和數以千萬計的債務。那時候,她還記得,媽媽有偷偷哭過,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大人流眼淚。妹妹有哭過嗎?同一個房間裡,她懷疑空氣中有眼淚的氣味。那麼透明的事物,寂寞地融化在臉上。 後來大家都打起精神,媽媽勤勤懇懇工作,她們姊妹兩個勤勤懇懇長大。起先的幾年,妹妹會給一個她記不住的號碼傳簡訊:爸爸,我很想你。後來漸漸也就不作得到回覆的希望。有一天妹妹若無其事提起,忽然接到一通來電是那個熟悉號碼,數年來第一次,那邊的男聲卻只是囁嚅了一句就挂斷。 「可能不是他。」妹妹如此輕描淡寫。 之後,又過去了幾年。妹妹去讀大學了。 公司破產前,妹妹的爸爸一度像個有錢人,連帶著她也沾光,一起搬進那個有傭人、有進口貨、有寬敞衣帽間的房子。要平衡好兩個孩子,不叫老大覺得失寵,媽媽很有一套。猶記得小時候,妹妹總喜歡亦步亦趨跟在她後面,要吃一樣的東西,玩一樣的遊戲。傭人每天晚飯前買兩種口味的牛奶回家給她和妹妹選,她選什麼妹妹都要搶,媽媽就教她,想要什麼,就去選另外一種,譬如想要木瓜就去選蘋果。這招數每每奏效,導致她在日後的人生裡,也總是做出拐了一個彎的選擇。 還有巧克力糖,瑞士進口的巧克力糖。媽媽說,只要第一顆和最後一顆給妹妹吃,她就會以為自己吃掉了全部的。表面上還要裝作委屈,其實悄悄把糖都吞進肚子裡。她就是這樣跟著媽媽,學會了那些奇奇怪怪的可憐招數。 最後一次做類似的事情,是妹妹爸爸在徹底消失前,寄回來一次禮物:一套漂亮得不得了的幾米精選集。她很想要,可妹妹說:「那是我爸爸給我的!」媽媽終究是心疼她,悄悄把那套書塞進她的書包。屬於妹妹的幾米精選集,爸爸的最後一件禮物,就這樣到了她手上。她把幾米帶到學校的書櫃藏起來,分科組時換課室,忙亂中竟弄不見了。 其實沒有那麼狂熱地喜歡幾米的,她那時只是莫名其妙地,想要從世界上搶走些什麼,讓它屬於自己。 那套書妹妹找了很久很久,也問過她,她若無其事說不知道。或許是鄰居家的小孩串門時拿走了吧?媽媽就愛做這種人情。姊妹倆一起罵媽媽——我們的媽媽。一起罵無辜的鄰居小孩,那個爸媽都忙著上班,沒有家人陪的小孩。那小孩其實也不再是小孩了,剛剛進入少女的發育期,身邊卻沒有女性長輩教著挑選合適的內衣,仍然貼身穿薄薄的裙子,胸前鼓起兩個小小的花蕾。沒有媽媽的孩子,可憐吧?她們最後,得出了這個結論。 發現再也聯絡不上爸爸,是稍晚一點的事。 這麼多年她始終未敢坦白,關於偷走了妹妹的禮物,關於幾米,媽媽也一直默契地守口如瓶。可她總覺得,妹妹看向她的眼睛,像在訴說「我早就知道了」。她在數學課上偷偷翻幾米繪本,那些溫馨卻又透露著若有若無悲傷的畫面,每一隻兔子、每一條魚的眼睛,都在說著「我早就知道了」。 她幾乎是故意把它們弄丟的。 從媽媽、妹妹身邊搬走以後,她去過一次宜蘭幸福轉運站旁的幾米公園。去的那天不巧,下著雨,那些本該明媚的顏色都灰濛濛的,和書上一點都不一樣。她披鵝黃色塑膠雨衣,將自己置入繪本之中的佈景,仰頭看見樹枝掩映牌子上的一行字:寂寞上場了。想起大學時同學對她說,喜歡那句,人生還不如一行波德萊爾的詩。她在心裡想,那麼人生比起幾米的繪本又如何呢? 眼前的一切都如此美麗。她卻只能夠感到寂寞、寂寞。 或許這就是她偷走那套幾米精選集的報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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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文學院手記/人工智慧雜談

文/林宇軒 畫/簡名袖 談到AI,除了拿來胡亂地聊天,我近期的使用還包括:提供行程請它幫忙規劃旅遊、在感冒時輸入醫師的處方來確認藥品的作用、請它簡化複雜的論述並加以潤飾。我相信不是只有我會這麼做,隨時隨地都能對話的ChatGPT可能已經悄悄改變了我們的生活型態。 如果不計入微軟小冰,我最早應用生成式AI的經驗是在2022年12月。那時「每天為你讀一首詩」的賞析中,我和剛剛面世不到一個月的ChatGPT透過對話,討論了陳柏煜的詩作〈栗林公園〉,初次把人工智慧拉入文學作品的閱讀上。這樣的嘗試作為起點,我發覺它具有文本分析的能力,有時遇到難解的議題或論述,也會主動尋求它的協助。 作為一種輔助工具而非主體,生成式AI一方面幫助我很多,另一方面也讓我想到一些潛藏的危機。這些危機包含了不同的面向,比如:ChatGPT作為大型語言模型,所生成的段落是基於「語言」而非「資訊」的正確性,也因此必須經過仔細地查核。另一點是,如果我們過度依賴大型語言模型,可能會讓自身的書寫能力下降;加上人工智慧往往會提供使用者正向回饋,這也會加速我們對工具的依賴,進而降低對於語言使用的標準。 無論是非生成式AI的AlphaGo,或者是生成式AI的ChatGPT,都讓我們對過往熟習的「技藝」有所挑戰。所謂的生成式AI在用途上已經不限於文字,還包括圖像、音樂、影片的生成;而這幾個月以來,吉卜力風格的圖像又掀起了新一波的風潮,同時帶來更多關於創作與倫理的思辨:這樣的風格模仿會不會構成侵權?在假訊息充斥的時代,我們也逐漸釐清,所謂著作權保護的是實際的「作品」,而「風格」並不在法律的保護範圍內。更多的問題隨之而來,畫家的風格無法被保障,那麼作家的風格呢?又或者更常出現的:AI會取代文學嗎? 這樣的問題彷彿是某本科幻小說複製而來的句子。當這句話出現在一位文學院研究生的眼前,我感受到大家之所以提問並不是因為好奇,而是某種深層的不安在蠢蠢欲動。這個問題不只是對「技藝」的疑問,而是對人文學科「價值」的懷想。 作為和語言長期為伍的人,雖然偶爾還是會被人工智慧所驚豔,但真正讓我在意的其實是我們自身的反應。我們的語言從來就不完美,有拖沓的語病、邏輯的跳躍、無法修補的矛盾,那些寫作時的失誤和猶豫正是人類經驗的表現。大型語言模型雖然可以模仿語氣和結構,但它並不是因為內在衝突或情感震盪而寫,而只是機械式地完成一項項指令。也因此真正值得我們提問的,或許不是人工智慧是否寫得比人好,而是我們會不會因為人工智慧具有書寫能力,就漸漸停止書寫、停止進步。想像一位詩人因為AI而不再提筆,那麼問題的核心可能並不在於「技藝」,而是對自身創作慾望的信心。 ChatGPT等大型語言模型就像一面照妖鏡,讓我們看到自身對語言的依賴,也讓我們心中的鬼魅無所遁形:我們為什麼而寫?我們寫作的動機從哪裡來?唯有繼續寫下去,才會真正理解「語言」不等於「意義」,「生成」不等於「創造」,「風格」也不等於「經驗」。做研究最常被提出來討論的「問題意識」,放到人工智慧風靡全球的今天也仍然是關鍵:AI會取代文學嗎?也許文學的價值並不在於它的產物無可取代,而在於我們還有問題想問,我們還有話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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