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閱讀時差/在語言中自在吐納,在語境中蔓延時間

安和自在 文/姚時晴 畫/張秀燕 書房有幅珍藏三十餘年的倪瓚〈容膝齋圖〉,是由日本二玄社與故宮合作,以全景照相法完整復刻的一比一尺寸掛軸。倪瓚山水畫面空疏,故其作向有「疏體 」之稱;他與同時代的王蒙「密體 」山水形成強烈的對照。倪瓚畫山水,畫面經常保留大片空白,因此倪瓚的畫疏秀空靈簡約清逸,被譽為善於處理留白的畫家。 國畫中的留白或被喻為氣韻的關鍵,依造畫面整體構圖和線條所趨形成某種動勢,而產生氣局,並賦予畫作靈動的象外之美。經營氣局的方式也在於畫面的四角必須有守有透,才能讓畫面有開闔,有吞吐,能呼吸。 語言同樣有其聲韻行氣,在字跟字、句跟句之間的間隙婉轉流動舒放合卷。而語言的空白處便如同畫作中的留白、書法裡的飛白,得以推動詩意綿延的靈動感,以虛映實、以空生盈,讓語言衍生出悠遠的言外之意,意外之妙境。無聲處盡是語詞音頻的漣漪,不言盡但處處有情感的迴響。有了氣韻潺動,一首詩便能在語言中自在吐納,在語境中漫延時間,讓每個字詞蜿蜒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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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風吹過稻浪的名字——致懷念的詩人

詩‧攝影/葉莎 風吹過稻浪的時候 天空正在慢慢變黑 我在暮色中尋找父親消失的腳印 那曾被野草淹沒,也曾深入濕泥三寸 從來不曾喊苦的腳印 風以微涼寫下無數尋人的告示 一隻野雁捎來洛夫的詩句: 「何需找回什麼因為並沒有什麼失落 除了風中的明天 除了從牆上的相框裡走失的童年」 風中的明天又生出無數個明天 稻浪低頭,稻浪昂首 從來沒有人回來 也從來沒有人離開 風吹過稻浪的時候 整座田野都在搖晃 我看見遼闊無邊的海洋 所有的星星相約下來洗臉 成熟的稻穗是母親髮上的花串 瘦高的煙囪竄出炊煙裊裊 以草書寫傳遞余光中的懷想 「大海是多麼深奧 有幾千年的驚波浪濤 那遠處的一點漁火 是誰還沒有睡覺」 遠處的一點漁火生出無數漁火 田間一兩朵,心中三四朵 從來沒有人醒著 也從來沒有人睡著 風吹過稻浪的時候 土地是一本厚實的詩集 我所愛的詩句是雨絲的鄉音 是晚雲捲珠簾的山外書 是寸心千古的時間 是無數人的魂縈夢繫 詩人鄭愁予年輕時,曾經這樣低言 細語,細語低言: 「不再流浪了 我不願做空間的歌者 寧願是時間的石人。」 於是定定,我也成了在這片土地生根的人 於是靜靜,我也成了時間的石人 傾聽一陣風,帶來另一陣風 看著一株稻禾,搖動另一株稻禾 風吹過稻浪的名字 深深藏在心裡 遠行的詩人,留下來 一首無法結尾的長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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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 珍惜‧擁有 明月幾時有

文‧畫/林少雯 月亮,高掛天空,是暗夜中的一盞明燈,它的光不耀眼,但卻無遠弗屆。 月亮的形象,從外觀看,是美麗、優雅、寧靜、純潔、神秘和柔和的;從文化和情感上解讀,是思念、永恆,抒情,團圓、美學、哲學、文學和寄託情意的;月亮人人愛,它是一顆遙不可及的星球,卻近距離的活在每個人的心裡,甚至深植在人們靈魂裡。月亮自己不發光,是太陽給它光芒,但月亮那柔和的光,卻在人類身心靈中發出永恆的光。 月亮,這樣的一顆天體,我們稱其為星體,在宇宙星河中,是一個客觀存在的物體,一個載體,但它與地球,與生長在地球上人類的關係,卻如此的緊密,甚至是相連不可分割,古代傳說中有嫦娥奔月;現代科技中有太空人月球漫步;中國古代文學和繪畫中,月亮的內蘊豐富,也代表著無數相思和團圓的夢。 月和月光,不管是皎潔的或是迷離的,都凝聚了整個中華民族深厚的文化和感情在內。在月光所傳達的柔美和情意中,從古至今人們持續地在情感中體驗著月光月色那柔潤、思戀及迷惘的力量。 月,在文學世界和繪畫的色彩中,承載著神秘和無形的召喚力量。彷彿,月光,是可以引領人們找到一條通往某個目的地的燈塔。 月亮在天明時隱匿,黑夜來臨時又重現,日日夜夜恆久如是,所以它是永恆的,相較於人生命的無常和短暫,月亮足以成為人們崇敬和膜拜的對象。而月亮和月色的美,在騷人墨客筆下,如「月出皎兮,佼人僚兮」、「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等詩句,在在觸動人心,以美好意境、溫和的光輝,溫柔的女神形象,在遙遠的夜空中,勾起多少人的情懷,照亮多少人的心靈,讓人感受寧靜祥和以及沉潛的安逸。也讓人因遙望,而遙想遠方戀人、家人、朋友。最讓人琅琅上口的就是蘇軾的「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寫盡千古思念之情。 而在寂寥和失意人眼中、心中的月亮,則大不相同,可以是黯淡、沒落和孤獨的,隨著賞月時心境的不同,可以從永恆、堅定、希望和智慧,淪落到失望、悲涼、哀戚,是人的感受和文化的薰陶,讓月亮在傳統文化中,呈現多彩多姿的形象來與人們的心靈相結合。 明月高懸天際,要如何定位月光,真的是要視個人的心境決定。用亮沒有高興和不高興,沒有歡喜和不歡喜,隨著人們看月的情緒去為它定義。月亮也代表著天,天是寬容和可包太虛的,不在乎小小人類的情緒問題。月亮,永遠以豐富、神秘、迷人、包容、魅力……,給世間凡夫俗子最多最美好的情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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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從心出發

文/蘇家立 畫/劉白 Warming Heart 溫暖之心 喜歡自己的名字,是許久之前,被遺忘在沙灘的童年往事。彼時,不曾清晰未諳水性的笨拙姿態、不曾記得懸垂手腕那印有可愛鱷魚圖樣的粉色泳圈;更不明白小腳拖曳的兩行寂寞軌跡。倘若知覺能操控風向,興許我移動的方位,正是名字預設的北方:筆直的、毫無畏懼,緊緊依附著遠方風景,而語言失陷了時間,任由風聲持續蕭索,儘管嗅起來有盛夏的餘韻。 我只知道那年夏天與冬天相去不遠:穿上或脫去衣服,就體溫並沒有任何改變。蓬頭垢面是對周遭雜亂的尊敬,自下巴傲然冒出的鬍渣,則是對「年輕」的考驗。成長是無可迴避的現實,忽視每個人可能想停在原地的意願,以極可怕的貪婪吞噬著青春。手持銳利的鬍刀,我在鏡前扮了個鬼臉,即便它下一刻便要從容映照我那陶然的容貌,而掃把,早已一旁待命,與迎接黃昏的窗櫺一起,佯裝無所事事。 拒絕對著鏡子梳理頭髮,並非害怕可能曝露的醜陋。而是在那清澈的平面,自我將一覽無疑。有時我會懷疑──鏡中被囚禁的,才是真正的面貌?像這般近乎童話的荒謬,無論何時何地,都與現實齟齬。唯一契合處在於狠心關上明燈後,感官將不由得恐慌,難以提供被烹調的素材。 渾身遭超脫於思考的漆黑包圍,是否能沉澱於狹小的井底?仰望窄小的藍空,那微渺的湛藍安慰,並不能使更多的失落感增添濃郁。雨後的污水漸漸漫過紅磚,而沾染泥濘的雙手,得意地揮別緩緩垂落的夕陽。對於道別,我總有一套完美邏輯:不在視線內的美好,只是慾望的表象,與四處可見的平凡迥異。平凡,比起鍵盤上安身立命的符號或快融化的甜筒,擁有令人垂涎的安逸。 那年夏天游泳池突然乾涸了。水池底散落多數人遺落的毛髮,彼此交纏,卻曾經混淆在同一團水中。或許是潔癖使然,泳池不容許如此髒汙的事,趁著一個無月的夜晚,自裁(將水洩盡),粲然星空下,流逝成了唯一,成了清醒的呢喃,也是我忘記名字前刻骨銘心的旋律。 冬天接踵而至。落葉的堆砌與去年不相上下。一棵樹習慣裸露堅毅,博取缺乏勇氣的人們不值錢的憐憫。季節遞嬗是眾生默許的共犯結構,提醒你我說謊的次數,抵不上倉促地翻閱日曆。仔細端詳手指未乾的油墨,預約一個靦腆的明天,隨後關起房門──唯有空窗,不會背叛畫筆般水漾的瞳眸。 往外眺望,滿目絢爛,尤其是夏季。薰風濃烈,摩娑不再柔嫩的肌膚,忌妒攤在眼前的嬌媚,於是戀愛化為宣洩不滿的手段。名字,依然躲匿遙遠的青蔥秘密,恣肆中忙亂寫下的形容、交談間表達親暱用的小名,都不是名字的全貌。那只是突顯名字只是儀式祭品的策略:信紙上優雅飄逸的字跡,專門欺騙午前的風景,但憔悴的大地拒絕收信,在一場疾雨之後。 垃圾桶裡的天地,可能更叫人嚮往。各種病菌的滋生,引吭侵略人體的進行曲,和垃圾桶外的空氣一般,令人頹喪。於是我被俘虜,被迫靠近窗口,將頭貼近窗縫,它們以「舊」和「廢棄」逼我坦承。而我什麼都不明白,我一出生就拿著生鏽的鑰匙,尋找緊閉的門扉。門把掛著的名牌,黑色簽字筆工整書寫的幾個大字,是唯一使我脫困的密碼。 我常在書堆裡妄想,揣測那幾個字蘊含多少致命的勇氣。嘗試著在各種夢境搜索如何面對的台詞。在此之前,脖子晃著一串鑰匙,似乎都能開啟什麼。曾幾何時,又多了幾把來歷不明,糊塗接受時光的贈禮,而要打開的門畢竟只有一扇,它閒置著,等候真正的主人,接受它過於寒冷地敞開,然後封閉在一個四方形空間,使思想與意識不斷被壓縮,直到圓與三角的概念被徹底驅逐。 不經意時,別人溫柔地叫喚令我膽寒,因此複製一個又一個凜冬。我的意識開始失去夏季,及隨身攜帶的泳圈。我不能漂浮在人群的溫暖上,而漂泊於快樂是廉價的。我害怕堆滿廢棄酒瓶的沙灘,即便它們再也不能穿透厚實的腳板,流出洗滌這鬧劇的緋紅染料。我僅僅是幅未題名的畫作,夕陽猶在山巒懷抱,舔舐黛綠的森林,搖篩一片片尖銳的葉片,它們正以緩慢地飄盪,訴說無從辯駁的新生,證明一首生歌的雋永。 或許,虛心接受一抹暮靄的告白,是逃避前往天堂的途徑。天堂是喜愛共振的風鈴,而回聲逐漸成為萬物的依賴,諦聽著渺渺,勸導人們進入另一個自我,旋轉再旋轉,舒緩背負的枷鎖,及臉頰殘留的吻痕,然後翅膀便匆匆長出,蓋過沉重的天幕。我開始飛翔,不論是否拙劣;捂住耳朵,順手撒了一瓢清水,吸納四周的嘩悶,此時,我想扔開脖子的鑰匙。收攏翅膀,重新邁出童心和夏冬。 再度喜歡自己的名字,那是好久之後、從頭發現的喜事。在寬闊的空色底,雲如水袖恆流著雪白的囈語,既甜蜜又略有微酸。我在佈滿時齒的漠地徘徊,打探遺忘的記憶。一架架濡濕的紙機安穩地降落童年,等待與遲來的晚螢一併升空,漱洗闔上雙眼、預備淺眠的自己。那年夏季縱然燥熱難耐、手邊的游泳圈終將萎縮,而每一吋知覺,仍情願地將晃動心中的天秤。遠方,我的名字寫在某人的筆記裡,隨著無序的心絮,被淡泊的笑靨彌封,置身一口輕閉的瓦甕,默默細數,星辰在黎明前擲碎過去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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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飛地留言/現代

詩/謝予騰 畫/柯適中 巷口,不識字的人們 高談著輝煌的上世紀。 當時,進口的膚色和愛情 還不大用關稅 舊時代自責而憐憫地托起他們 馱在新世界的背上。 燦爛得如上星期的颱風裡 變電箱炸開的火花。 直到所有廢棄的故事 再也無法回收,一些沒摺好的紙飛機 終於開始輕易地墜落。 原來,我們只是荒謬喜劇之下 不自知的產物。 還是帶上防噪耳機 省得攀附在床頭被高歌的昨夜,多聽一句 都令人冷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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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石頭教堂典藏記憶

玉環天主堂 文‧攝影 /潘憲榮 蔚藍天空、石頭教堂與純樸的農村鋪陳出秀麗景致。 造訪屏東新埤鄉玉環天主堂,古樸建築由石塊堆疊而成,散發著寧靜而優雅的氛圍;因其交融歷史與建築美學,已登錄為歷史建築。 在動盪的時代,常有漂泊流離的故事。1956年政府將來自浙江省的大陳義胞安置於新埤「玉環新村」,在困頓的年代,最需要的是心靈寄託;當時來此宣教的天主教道明會神職人員,不但帶給流落異鄉者心靈上的慰藉,亦提供各種民生救濟物資,雪中送炭的精神讓人頗感溫馨。 宗教潛藏凝聚族群情感的能量。歲月流轉,1965年當地教友漸多,因應需要,規畫興建教堂,所需經費由貝滿神父回德國募集,並設計藍圖;建築工程由大陳義胞與鄰近馬卡道族人齊心合力興建,以誠摯的血汗營造心靈殿堂。 來自大自然的建材讓人感到格外親切,建築用石材取自在地的來義溪,將大小、形狀不一的石頭堆疊在一起,著實不容易;最特別的是,教堂外觀設計為圓錐形,六角形的屋頂,融入大衛之星的概念,別具特色;而取名「耶穌善牧堂」,寓意悲憫、慈愛,照顧弱小、找回迷失,永不放棄的精神。 時代變遷,古樸農村隨著人口日益老化,年輕人外移,教友驟減,玉環天主堂荒廢了30餘年,直至2016年這處隱身於新埤鄉185縣道旁的典雅教堂,被屏東縣政府發掘,並經專家學者履勘給予歷史定位,並積極修復;翌年,讓絕美教堂在復活節前夕重新「復活」,與世人見面;在地方宗教史上留下璀璨的一頁,重修的不僅是一座教堂,更是找回歷史文化的記憶。 走進教堂內,挑高的白色天花板呈現放射狀,宛如蒼穹;正前方的牆面掛有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的雕像,自然流露一份難以言喻的悲憫情懷,環繞教堂四周掛有耶穌走苦路的圖像,在石頭牆的襯托下顯得格外顯眼。一幅幅圖像呈現耶穌背十字架、跌倒、遇見母親……等景況,堅忍精神展現大愛風範;抬頭仰望,崇敬之心油然而生。 木造祭台前方裝置有聖體聖事的圖樣,由聖杯、麵餅和小麥交織而成,小麥隱約勾勒出耶穌曾言:「一粒麥子如果不落在地裡死去,它仍然是一粒;如果死了,就結出很多子粒來……」的確,有形的生命會腐朽,只有智慧與愛會留下永恆;整體教堂的擺設,十分莊嚴優雅。 教堂外有一處小公園,園內設置一座融入東西建築概念的涼亭,名為「怡心亭」。我和內人靜坐亭內,清幽環境依稀讓人忘卻紅塵擾攘。周邊圍牆上有數面大型彩繪,有民眾從溪中齊心合作搬石頭來蓋教堂的情景;有以善牧為主題,呈現聖經的故事,耶穌曾言:「我是善牧,善牧為羊捨掉自己的性命;傭工,因不是牧人,羊也不是他自己的,一看見狼來,便棄羊逃跑,狼就抓住羊,把羊趕散了,因為他是傭工,對羊漠不關心。」隱喻愛、關懷與責任的重要性。 時代不斷向前演展,歷史文化與宗教藝術建構出美麗的心靈地標,玉環教堂宛如鬱藍空中的小星星綻放光芒,在曠野中照耀與溫暖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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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第N次的鳥托邦

詩‧畫/劉梅玉 有人在龍舌蘭的頂端 種植星星 長出來的夜晚 剛好是 她其中之一的故鄉   鄉愁的各種形狀 不停流動 停靠好的堤岸 時長時短   在霧中長大的孩子 沒有養成 看地圖的習慣 他們的方向 始終是謎   被日光記錄下的戶籍 寫在海平面上 從空白之處出發的旅人 最後又回到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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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踏莎行/誰也無須為善變愧疚

詩‧攝影/葉莎 琥珀色竹林和耐火磚紅的河流 竹林後面是白煙色童話 灰姑娘向前奔去的那條小徑 佈滿紫藤和暗岩 兒時的故事書在天空幻化 一朵一朵,抬頭就能看見 風,為妳不停翻頁 不停為妳翻頁的風 在某個黃昏,吹開 裙擺散開的青春 妳若呼喚一匹粉紅色馬的名字 天空就會送來銀色的少年 許多年來 善變的雲從不停止善變 妳在善變的城市和鄉村遊走 遇見許多善變的人和街道 善變的山巒和河流 誰也無須為善變愧疚 雲書寫的童話,以及妳 用生命書寫的雲朵 因為善變,讓 結尾曲折,出人意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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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我與達文西台北走失的貓

久與世情疏 栖情翰林 60.5×72.5CM 油彩 畫布 2023 文/解昆樺 畫/徐瑞 鬧鐘,這玩意兒不知道出版社架上的哪本書說,是最能代表現代文明的產物,用來精準切割社畜的睡眠與現實。對我而言,更像是每天準時響起的、一場無聊透頂卻又不得不參加的個人儀式發令槍。現在,六點十五分,不多不少,我的手機螢幕亮起,顯示著台北今日的濕度預報——毫無意外地高,是不是可能颱風要來了?我猜。隔著老舊鋁窗,第一批為了生計奔波的機車引擎聲此起彼落,像一群得了支氣管炎的蚊子,在黎明前的黏稠空氣裡掙扎著合唱。 起身,摺棉被。這不是普通的摺疊,這是一門我當兵退伍後珍惜不已,又每日溫習的藝術活。是強迫症吧,你也可以這麼說。但這已是我聽命鬧鐘晨起的重要目標:把棉被摺到一直所有邊角達到90度,完美的豆腐塊狀態,內外銳利,彷彿隨時可以拿去當作某種不知名宗教儀式的祭品。接著是燒水,為了我的手沖咖啡。溫度計上的數字我必須停在攝氏92度,像一個固執的中世紀化學鍊金師。咖啡豆?上週網購的,來自哥斯大黎加某個聽起來很厲害的莊園,商品描述裡寫滿了「柑橘」、「花香」、「烤杏仁」之類的華麗詞彙。老實說,我喝起來主要還是咖啡味,偶爾帶點……嗯,像是把昨天晚報泡進水裡的味道。店家客服說那是「極其複雜的尾韻」。好吧,也許我的舌頭比較遲鈍,或者,複雜的尾韻嘗起來就像台北梅雨季裡的濕報紙。反正,儀式本身比味道重要,大概吧。 七點十五分,我準時把自己投入捷運板南線那班沙丁魚罐頭般的列車。車廂裡的人們,表情大多像是剛看完一部歐洲藝術電影。就用這樣表情,滑手機,發呆,或者像我一樣,戴上耳機,假裝沒發呆。我通常播放著比爾·艾文斯(Bill Evans)的鋼琴三重奏,那種帶著低溫憂鬱、又有點神經質的精準,適合讓自己更沉浸入通勤時那種「我的人生到底在幹嘛」的疑問。我好喜歡這樣的不可自拔。這樣去上班,也不像去上班了。痛苦,要是輕微,便反而能是另一種忘卻痛苦的麻痺。這是沒人先跟我說,我用身體摸索到的。 我盯著窗外飛速後退的、新舊建築混雜的台北風景,一邊思考今天要翻譯的冰島文《地熱發電設備操作指南》——第五章,管線壓力異常的處理程序。真是充滿詩意與激情的工作,不是嗎?一首後搖滾歌曲,我彷彿就將在這本書裡寫成。 我的生活,就像這本冰島文操作指南。精確,按部就班,每個逗號都該有它不疑的落腳之處。但讀起來,嗯,缺乏驚喜。不是說不好,穩定、安全,像一件穿了三十年、有點起毛球,但很舒服的舊羊毛衫。只是有時候,非常、非常偶爾,在咖啡蒸騰的熱氣中,或是在捷運規律到讓人想睡的搖晃裡,我會感覺到一種……奇怪的空隙。像是一首演奏得完美無瑕的巴赫賦格曲裡,忽然溜進了一個不合時宜的、帶著嘲諷意味的薩克斯風上滑音,而且那個滑音還賴著不走,挑動你,像堅決不停筆結束的逗號。 上週末,大概就是被這種薩克斯風上滑音般的感覺作祟,我帶著輕薄高揚的慾望,但漫無目的地晃到了東區。那一帶有不少私營藝廊,門面一個比一個帶著冷淡的表情,落地玻璃擦得比我的未來還亮。平常我是不會進去那種地方的,總感覺裡面的空氣都經過特殊過濾,專門襯托那些天價藝術品,順便給你戴上阮囊羞澀的面具。 但那天台北的太陽實在太敬業了,曬得人行道像鐵板燒,我的腦漿即將沸騰。或者,可能只是因為我對冰島地熱管線,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厭倦,急需一點視覺上的……隨便什麼都好。總之,我像一隻尋找陰涼處的流浪貓,鬼使神差地溜進了一家叫做「光影」的藝廊。招牌字體是那種讓人看不懂,但感覺很厲害的極簡風。(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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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自導自演

詩‧畫/琹川 誰在春天點燃一枚炸彈 爆開的綠 四濺的紅 漫天灑落的金色光片 世界響起了奔放旋律 風中不斷舞動的身影 忽地 曠野深處傳來一聲雷吼 誰 張開了明晃晃的眼睛 森林之王翻身躍上 曦光初臨的高巖 俯視沈眠中無數的甦醒 照見 春 披一身斑斕沿途輕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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