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之外 教官

文/林佳樺 圖/簡名袖 這幾年女兒暑假隨我回娘家,最煩惱的是穿著。 我爸是中學國文老師,含蓄保守恪守規範,我女兒青春期後,穿衣風格從球帽、排汗衫、運動長褲轉為短T、臀部以下十公分的緊身破鬚牛仔褲,綁個高馬尾,青春在搖來甩去的烏燦燦髮束間自在晃盪。 穿著打扮的視覺比例果真奧妙,氣質不必出聲,就能靜靜地彰顯變化。女兒箍起髮束若高過雙耳,露出纖細脖子,俐落清爽可愛;若長髮鬆垂在後,盡顯雅靜。 爸爸看不慣外孫女長髮披散及清涼裝束,總叮嚀著:將髮箍好,換上鬆垮長褲,女孩子不要露出整片大腿。女兒的理由是天熱,這是流行,我爸回覆「這是流而不行」,拿出針線作勢縫補短褲上的破鬚。我在心中嘀咕著這件要價上千。 爸爸退休後無學生可管,對孫子輩的打扮盯得更緊,為了紓緩祖孫關係,我回娘家前總叮嚀女兒帶套端莊的備用衣服,女兒常戲稱家裡有個外公教官。記得我上大學時,想耳洞、塗彩色指甲油、刺青,爸爸都不同意,尤其嚴禁最後一項,那時我覺得身體紋上一朵玫瑰非但美麗,皮膚彷彿也溢出了花香。視覺感官的紋身挑戰了我爸的底線,出生二0年代、歷經日本人統治、在偏鄉長大的他以保守觀念訓叱:女人刺青就廉價了,以趕出家門要脅。 爸爸若能柔性勸說「刺青容易感染細菌」,我尚能心服,然剛毅的他總是先豎眉怒叱,難怪女兒總以為外公謊報職業。 爸爸會依據服裝來評價氣質,規定若穿短裙短褲,大腿只能露出三分之一,低胸絕對禁止,認為服裝配合適當,人便顯端莊優雅。我常問好友,服裝穿著不是媽媽的管轄範圍嗎?好友說,他們家祖父母只管孫子們的體重,只要胖,露多少肉都沒關係。 離開職場的爸爸是退而不休,每天早晨仍是穿上正式的襯衫西褲,把家裡當成教室,翻閱詩詞,兒女們沒回去時,他教導的對象只剩母親──菜不合胃口,家裡哪裡不乾淨,購買的用品太貴……當子女們回家探視,人一多,雖然我們的打扮舉止有時惹他不快,但總覺得他又回到了有學生可管的意氣風發。 爸爸喜歡穿大一號的鬆垮白襯衫,搭配寬口深藍西裝褲,說這代表紳士、禮貌。他將過長襯衫紮入褲中,繫上黑皮帶,將腰帶努力往胸口方向上提,過長衣擺造成腹部鼓脹,頗像小學童子軍。有次陪爸看攝影展,出門前,我請他腰帶繫低一點,他反倒瞥向我散放在外的襯衫衣擺。 「我這是雅痞遊牧風。」只見他滿臉不認同,「如果客人來家裡坐客,要不要打掃乾淨?」我防衛地接過他的變化球,教國文的他擅長以彼喻此之法——要讓家裡乾淨首重整齊,將襯衫塞進褲子裡,人看起來才會清爽,襯衫散放在褲外,就沒有精神……為了讓我女兒口中的教官安靜片刻,我乖乖地將衣服紮好。 去年暑假回鄉探視,由於好友邀約海邊之旅,我回家放個行李正待出門,女兒穿了件白T、牛仔短褲,純潔又盡顯活潑,然而女兒害怕外公會因如此穿著不高興,我保證出面緩頰,這年代不論男女,個性、身體與衣著的長短,都有自主權。 一進娘家,女兒趕緊獻上水果禮盒企圖轉移長輩的注意力,但那白皙大腿比水果更引人注目,我爸皺眉,「又穿短褲……」,女兒使出脫殼之計:「阿公,媽媽也穿短褲。」 望著我爸漸漸聚攏到眉心的粗眉,我原本打好的腹稿只剩下吶吶辯解:「這是西裝質料打摺短褲,也叫文青短褲……」我聽著爸爸叨唸,他的身後彷彿出現一個無形的講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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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陽光下的好時光

郊野 文/圖 林明理 一個陽光明媚的天氣,部落的梅香濃郁撲鼻,群山一片綠意。天空中各種野鳥以及顧盼低徊的雲朵,對我來說都是欣慰,它們是那樣的消遙自在、不受拘束。 眼所及,不管是洋溢布農族風情的壁畫、勇士的石雕,還是仰視平蕪盡處的綿綿青山,都浮游於晨光的微笑之下。還有那滿谷林木下面的梅林與櫻樹,暗影浮動……一切恍若仙境,是那麼靜好。 恍惚中,整個世界再次露面,一株株白色無瑕的野百合又慢慢重新綻放,都十分潔淨、好看。雖說街道人跡稀少,仍可見聚會所有位廚師正在教導族人學做餐點,他們的歡樂笑聲,使人感到如同發自天上的銀聲,不由得讓我按下快門,不慌不忙地把這份溫馨拉近身邊。這淳樸的鄉情,正是我渴求不已的,而畫面中所擷取的幸福,如遠處青山的曙光。 我看到梅枝上萬花怒放,燦爛奪目。乍一眺望,見右側山巒下滿目的白梅紛飛,如一曲冬季戀歌;左面隔著矮牆,有座小而整潔的初來國小新武分校。遠處,能仰望層巒疊嶂的群山。更可喜的是,校門看板上貼滿許多祝賀小朋友獲獎的訊息,像是無聲地宣告:「布農族孩童傳唱的天籟美聲及天真無邪永遠在這裡。」 我站在環繞山谷的天空下,對每個自然的元素充滿著生命的喜悅,它來自潔白雲朵的後方。在太陽鍍金的土地上,風兒暗暗地笑談亙古的憶往。它悠悠地告訴了我,新武部落位於臺東縣海端村最西邊,大崙溪、霧鹿溪和武拉庫散溪的匯流處。約在十八、十九世紀開始就有布農族人越過中央山脈到現在的卓溪鄉一帶,並有部分的族人再南下至新武呂溪流域建立部落,直到日據時期的理蕃政策,才形成聚落至今。 跟著風的腳步,我來到鄰近的一座布農族文化館。這裡每年除了舉辦特展外,亦有傳統服飾、藤編物、木雕等展示。館外廣場則提供藝文展演或舉辦祭祀活動等所需的空間。印象中,在一樓的展覽室放映著朱鸝、黃尾鴝、白面鼯鼠及白雪木等有關動植物的一部生態影片;畫面完美清晰,讓我不禁駐足觀賞讚嘆。 告別時,風的腳履兒深一步,淺一步,部落的歌聲,如蜻蜓掠過湖水般溫柔。偶抬頭,群山的目光,斟滿了我的思想。遠遠地,我聽見了古老的叮嚀……那發自周遭的合鳴,引我從容地看待一切,一如曠野輕輕踱步的雲。在我臨近海端鄉最美麗的邊緣,在這山谷中,無論度過幾度寒暑,它依然有一片純淨的天空,隱現蔥蘢之間……讓我一再地想循著風的腳步,去聽一聽布農孩童唱的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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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心鏡

文/林佳儀 圖/簡世哲 藍色狂想曲 剛開始我並不知道,原來只有我看得見他。 開學典禮大家都穿著筆挺制服,只有他跟我突兀白底黑袖體育服。邊緣人如我將自己縮小塞進隊伍邊陲,再將自己反覆摺疊擠進靠窗倒數第二個座位,只求這個世界忽略我。我在學校叢林冒險求生,第一天就宣告淘汰。 遠看好像熊貓齁而且好醜,跟我一樣瘦小的他滑進我後座,貼在我耳邊悄聲說。 其實,近看也像噢。我不小心回了話,言語從此成為我和他之間一顆不落地的排球,透過唇間耳畔傳遞。 他跟我一樣喜歡國文討厭體育,也跟我一樣頭痛英文沒轍數學。我們走路時都先抬起右腳,習慣低頭,背光,沿著人群邊緣走,沒有光的所在讓我們舒適自在。除了我之外,我沒看過班上有誰和他說過話,雖然我也是,但至少上國文課時我敢抬起頭,班導偶爾傳來的眼神總讓我覺得溫暖。她看見我了嗎?她看見的是一個喜愛文學的害羞少年,還是青春痘爆炸的畏縮中二? 四月,大佛旁熱鬧辦起卦山祭,我們放學後去鬥鬧熱。沿牌樓直上,曲折山路像心情一樣蜿蜒,在人群裡我們不約而同啟動與生俱來的隱形能力。你看不見我你看不見我,我豎起雙掌在耳旁前後屈指招搖晃動,這可是我從賭聖周星馳那裡偷來的必殺絕招。 他翻了翻白眼,塞給我不知哪裡買來的抹茶口味霜淇淋。 慘綠少年限定口味欸!對我的驚嘆他只給了一個你真的很幼稚的表情。 我沒有朋友,但有人陪伴真的很好。我以為生活終於不再只有惡,好歹有點惡趣時目睹了那起事件。我直擊前座同學作弊,在段考,他們以眼神動作交換密碼,那種眉宇傳遞的默契我太熟悉,空氣細微波動裡被後座的我無意間破解。 你剛剛看到了什麼?他們在廁所攔截,我垂下雙眼,囁嚅。我什麼都沒有看到。 結果班上傳出我作弊的傳言,原本無視我的同學們終於看見我了,卻是嫌惡眼神視我如瘟疫。 我們一起消失吧,他說。爬上後山步道,閉眼從最高處決絕往下跳,一陣翻滾碰撞,最後竟只有我一人孤獨醒在醫院。你還好嗎?唯一來探訪我的班導問。 還好,但是沒有朋友真的好寂寞啊。我拿起鏡子,召喚自己唯一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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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我需要發明一種語言

文/林宇軒 圖/李瑋 太多事情讓我們無法專注,唯一的解法是繼續書寫、繼續閱讀。曹疏影在獲得楊牧詩獎的《她的小舌尖時時救我》之後,推出了最新詩集《石榴海難》;而以詩寫成的後記當中,曹疏影除了闡釋「為何寫詩」,也以「我需要發明一種語言」展示敘事者我和對話者你的關係。 在詩集的介紹中可以得知,這是一部「在紊亂與夢魘中誕生的詩集」,也是關於「如何留下來,如何繼續」的作品。詩集名稱來自詩作〈血石榴〉,首節寫道:   雞蛋與高牆,站在雞蛋這邊。 人民與政權,站在人民這邊。 弱勢者與強盜(即使再端莊秀  麗),站在弱勢者這邊。 藝術與商人,站在藝術這邊。 創造與官僚,站在創造這邊。   如此可預測的選擇進入到下一個詩節,開始變奏而更富思辨性。整首詩的最後,則收束於我對你的宣告,賦予前面種種的選擇一種指向性:   我想畫一拳血石榴,在這青白  色的清晨 拼好每粒心肉,晶瑩的,我想  偷走你的海灘, 讓你在我的身體上遭遇   一場甜美的海難   撥開石榴的果實,就是一顆顆剔透如同寶石的果肉。這樣的意象搭配「偷走海灘」的想像,成為了整本詩集背後的巨大象徵。 在《石榴海難》書中,諸多詩作在開篇就直接吸引閱讀的目光:〈春藥祭〉的「我賣給死神一塊豆腐」、〈腐〉的「我喜歡畫一顆擺放日久的果子」、〈分解雕塑〉的「我認識一個人,用四十年模仿菌絲的生長」等。我特別喜歡詩集裡關於人際情感的部分,無論是對讀〈給女兒〉的「爬上一架梯∕就只有天」和〈春麗〉的「她的春麗飲了我的春麗的血」,又或者是〈信〉的舉重若和〈棄兒〉的驚心動魄,都讓懷揣的思緒被牽引得張力十足。 除了人際情感,曹疏影也以〈AI史〉觸及最新的議題,甚至將自我加入詩作發揮,以下節錄:   好了 我發明了一副 叫做曹疏影的機器 獻給你們,體塊狀 皮膚色,我發明了 就把她從我自己身上 摘下來了。   從微軟小冰(2014)、ChatGPT(2022)到Deepseek(2025),人工智慧在近年被大量討論。曹疏影以己身為器,以「越來越聰明」和「越來越放棄智慧」的辯證,最後連結到個人深處的情感探問,在這類書寫當中展現出獨特的自我定位。 在詩集的自序,曹疏影問道:「時代的深刻裂變確定無疑發生之後,再提起筆來的時刻,是變得艱難,抑或容易了呢?」作為被留下的人,也許只有繼續書寫才能不再離開,才能超越「能否書寫」的大哉問,同時解決更深一層「如何書寫」的論題。對於這些精神層次的撞擊,曹疏影發揮其擅長的技藝,用這本語言上具有挑釁意味的詩集來回答。 (本專欄作者為台大台文所、北藝大文學所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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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踏莎行/春天與水影

春天與水影 詩╲葉莎 攝影╲陳永鑑 原來是捲起來的書頁 遲遲不肯打開 像萎頓的水池一樣的女子 這一天 突然舒展為晴風與碧色 她是她自己的字詞 在不停流轉的時間容器中 時常和露水對談 接受短暫存在與永久消失 感官不停錯置 任扭曲的意象成為常態 設想一段比水流更奔放的情節 寫下春天與水影私通的愛 遲遲不肯盛開的水池 暗自蕩漾,那些 輻射狀的葉脈是分歧的路標 有的指向漫溢的陰影 有的指向隱匿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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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隱藏的風景(下)──管窺秀實《被狩獵:止微室談詩》

文/白靈 圖/劉志飛 此集中寫得最精彩的應是「港澳與海外篇」,秀實雖只論及鷗外鷗、李藏壁、蘇鳳三人,但引的詩篇常舉全文且分量明顯偏多,站在香港詩人一員的立場,理當如此,尤其是〈語言與詩意,反與不反——鷗外鷗詩作漫議〉一文,幾乎是傾全力勇赴。 文章說鷗外鷗(1911-1995)「是三、四十年代相當出眾的粵港詩人,風格類乎超現實主義及未來主義,論現代感,則遠遠超過他的同代詩人」,並說「鷗外鷗的詩歌常見混搭了『生活語言』『學術語言』『詩歌語言』而成,大致均能融合不抵觸」。此文分三節,首先以「鷗外鷗與劉火子」為兩位同代詩人的詩風做初步比較,「劉火子詩歌傳統而寫實,鷗外鷗則西化而現代」,說後者受象徵派「混語寫作」和未來主義「視覺美學」思潮影響,其詩歌「具強烈的實驗性」。第二節論「鷗外鷗的詩歌語言」,說「鷗外鷗是個時宜不合的詩人,以致其詩歌長時期處於一個幽暗之地,鮮為人注目」,為其打抱不平,尤其對2007年香港中文大學文學科研究所出版、黃繼持、盧瑋鑾、鄭樹森等主編,自稱「作為一系列整理五六十年代香港文學的研究,可說是一項發掘藏匿者的工作」的《香港新詩選1948-1969》一書中,「並無鷗外鷗的名字其中,明顯是一個疏忽」,此文顯然要還原鷗外鷗的重要性。並說2003年嶺南大學人文學科研究中心出版、陳智德編的《三、四O年代香港詩選》中收錄五首詩就稍公允,秀實一一例舉並解析論述,分別是:〈軍港星加坡的墻〉、〈狹窄的研究〉、〈和平的礎石〉、〈禮拜日〉、〈文明人的天職〉,尤其是〈和平的礎石〉一詩三節28行,乃以第十五任港督梅含理爵士(任期1912.7~1919.9)的雕像為題材,「詩深具技法與布局」。秀實抽絲剖繭,用「A在大理石座上」提出第15行「日夕踞坐在花崗石上永久地支著腮」,到「B銅像」,舉第10行「金屬了的總督」及第17行「生上了銅綠的苔蘚了——」,再到「C與著名雕塑羅丹沉思者的形象相似」,提及第4行「從此以手支住了腮了」及第26行「手永遠支住了腮的總督」,得出「詩人對殖民統治者是蔑視的」結論(詳見秀實本書原文)。並說「金屬了的總督」「肺病的海空」「銀的翅膀」等句,「變改了詞語的本質」,此種語境「具有當時現代派詩歌的外在標記」。此詩憑實而論,現代感及嘲諷性十足,甚能與50、60年代的台灣詩人奮勇追求現代主義的作品做個對比乃至一競高下。 秀實又以〈禮拜日〉為例,說此詩把教會背後的「神父」拉到台前,具有「諷喻揶揄」之意,再以〈文明人的天職〉為例說「此詩揭穿了英國紳士面具背後的偽善與民族優越感」,且「認為這種與時代密切相關的作品,必得置於當日獨特的時空去解讀」,才能深刻體認香港百姓當年所受的屈辱。秀實並以自己經驗為證: 遲至五、六十年代,英國人對香港的霸淩行徑仍光天化日下地施行,那是我的童年時代。在彌敦道上,警察會把越過他前面的市民拉回後方。豉油街上,洋警司領著四、五個同僚在大牌檔大吃大喝不付錢。山東街賣西瓜的老小販被手鐐鎖在欄杆上。其對當時香港人的欺壓甚是平常。帝國主義殖民者對殖民地人民的欺壓與迫害自是慣見平常。那個時代,洋人的寵物狗的確比一個香港老百姓來得矜貴。 此篇並對香港作家洪慧在其〈國族情感勒索〉一文中論及此詩說:「〈文明人的天職〉全詩極為偏頗,甚至到了不能卒讀的地步。」說洪之文章「最後歸結到本土性寫作的議題」是謬論,秀實大加批判:「此文既曲解詩意,複對本土詩歌有嚴重的偏差認知」,顯然彼此論詩立場有極大差距。 秀實此長文第三節則歸納為「三反乎:反詩歌、反詩意、反抒情」,就舉更多小詩例為其辯解,說鷗外鷗「那些類近吶喊而毫不掩飾的句子,不成為詩人創作上的缺失或瑕疵,而是詩人詩觀的實踐」,且也「有的小詩,與其廣為人知的那些作品截然不同,接近於抒情小調,有濃厚的詩意美」,而「知性詩風」其實是反抒情的作品藝術特色,並以其〈愛情乘了BUS〉為例,正是具有「批判寫實而非浪漫之作」。 末了秀實以感性的筆調向鷗外鷗致敬: 香港詩歌的源頭上,曾經有一隻羽毛雪白閃亮的鷗子站立在鷗群之外,好比「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所描摹那樣。這只離群索居的鷗子,是詩人鷗外鷗。在當今浮躁的詩壇裡,被消失又被發現,而最終會永恒地向寂靜飛去。 閱覽秀實的這本書是過癮的,可以反覆翻讀再三。比如對此書主標題「被狩獵」不解的,讀了他論及林煥彰兔年詩畫集時所說的「我們能夠把握著的並不很多,……世間的許多事不知也無妨,許多地不去也無妨,許多人不認識也無妨,如是許多題材不寫也無妨。那時心境迴然有異,和風麗日,擇一株適宜的樹椿,端坐下來,任風輕拂,任落葉沾衣,而偶有兔子不慎誤觸樹椿,才順手撿起」,他欣賞這種「守株待兔」「被狩獵」的生活,靜觀萬物而不爭不競不求,恐也是秀實近年心境的寫照。以是,這一本詩話或評詩之作,就常有人生諸多感悟如「隱藏的風景」偶現其中,尤其是他一生出入詩國數十載的觀察乃至「心法」莫不穿梭於此書行文中,說是「秀實新詩語錄」並不為過。 老實說,一般詩論或詩評集若非深奧難讀,即淺嚐式的印象式寫法,能見人所未見、論人所忽視的,「向裏面飛,止於細微,直戳未曾發見的事物」豈是容易?不只是寫詩,秀實談詩也有此企圖,於「微」細處「止」住他的腳步大加品賞吟詠讚嘆地評詩談詩,此種文章並不多見,此書即是少數之一。而秀實會以「止微室」這麼雅緻的名稱當他「談詩」系列的總標題,想來與「古文觀止」、「嘆為觀止」、「高山仰止」的「止」字都相近,有「極致」、不能再好了之意,此系列既以「止」字命名,必有其一點「自感驕傲」的小心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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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書訊 《完全主觀》×《晚安晚安》ft.沈眠&陸穎魚

《完全主觀:AV純情詩》立體書封封底 完全主觀:AV純情詩 作者:沈眠 出版社:一人出版社 出版日期:2025/02/01 語言:繁體中文 定價:400 《完全主觀:AV純情詩》以日本AV女優之名為主題,盡情地探索情慾與當代人的關係──從虛構的人設還有場景、姿態、表情、動作和話語到處都是設計與安排的色情影像,究竟是如何深入於無數男性的日常裡,如何或是教育也或是誤導甚至是造成對女性的歧視、偏見? 詩人沈眠藉由詩歌的形式去追索情慾的禁忌與逾越。唯願如許詩歌主體性創作,能夠引起人們不再是蕩婦獵奇的觀念,而是徐慢前往到理解與悲憫邊緣人為了生活無可奈何的普通性裡。 晚安晚安:十年一夢立體書封面 晚安晚安:十年一夢 作者:陸穎魚 出版社:一人出版社 出版日期:2025/02/01 語言:繁體中文 定價:400 《晚安晚安:十年一夢》是港台混血之書,一半詩作是陸穎魚在香港寫好,另一半則是詩人移居台北後,在面對人生迷茫的狀態下完成。十年後,詩人已經懂得把孤獨編成溫柔,故決定親自編輯及修訂詩作,並以她喜歡的香港流行歌手梁詠琪之歌名重訂六個「夢見你」(DREAM U)小輯,分別是〈D:遊樂場的快樂照片〉、〈R:失散車站〉、〈E:淚光〉、〈A:魔幻季節〉、〈M:歸屬感〉則加入五首以廣東話書寫的作品,以母語想念香港,最後一輯〈U:透明〉則以暗號隱藏連串詩歌組曲,許願有緣人解開謎底,重新確認記憶與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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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隱藏的風景(上)──管窺秀實《被狩獵:止微室談詩》

文/白靈 圖/簡昌達 秀實是當代漢語詩人中的遊俠,特立獨行,從不服誰管,厭惡主流和邊界,出沒無常,從不按牌理出牌,今日忽焉在此,明日忽焉在彼。但論起詩之視野、詩友交遊、或對詩之見識,其幅面縱深寬廣,華人新詩界中恐少出其右者。 做為一位香港詩人和詩評家,由於所處地理位置特殊、歷史命運多舛,其子民的眼光所觸從來就不只是香港,這使得秀實的行止和心胸自始即不拘泥一地一域,既有種特殊的不安和未定飄忽感、又有種可超然抽離自身之外的悠遊和自在。以是其行事作為從不牌理出牌,並不在乎主流或所謂專家批評家的看法,在其自由意志的驅使下,只行其所當行、寫其所當寫、評其所當評、乃至編其所當編。以是多年下來,詩集論集編纂詩選和刊物甚多,影響力日漸旺盛。 其眼光之特別,可先以2022年他與余境熹合編的《當代台灣新詩選》為例,所選61位詩人即大出一般主流觀點之外,秀實並言明在先,要選的是「從來進入不了台灣詩選的詩人」、「具實力卻被人刻意忽略的詩人」,卻是「重要的碎片」,唯如此選才足以讓「當下的面貌更能完整的呈現」。另一主編余境熹則說「社交之『貧』」,「把一部分好作家摒出了選本的界閾」,編此選集正是想另出新意,「提供些『隔籬』的風光」供愛詩人參照,而這分明是與台灣主流詩壇對著幹,根本「不同意」、「不滿」、乃至是對2020年蕭蕭所編《新世紀20年詩選》(2001-2020)選入之60位「新世紀的二十年,重要的六十位詩人」的名單投下「不信任」票,因此上述二部選集名單相同者竟僅14位,且秀余本選了21位約三分之一的女詩人,蕭蕭選12位只占五分之一,女詩人名單中也僅陳育虹、葉莎兩位重疊,等於秀余本竟挖出了多達19位女性詩人,這是極為可觀的「女力挖掘工程」。 於此我們即可端詳出秀實眼光的特別、一種有意規避所謂主流的個人風格了,這無疑也讓漢語詩壇多「打亮」了些被忽略或隱藏版的風景,這種「工程」是更費心力和更耗精神的搜尋工夫,卻似乎是秀實的「別具慧眼」、乃至「天生反骨」的展現。 此種特別的眼光在他的「止微室談詩」系列中更易窺見,自2016年起,已出版《為詩一辯》、《畫龍逐鹿》、《望穿秋水》、《賞花賞詩》、《幽暗之地》等五冊後,包括 如今這第六本《被狩獵》,內容大多是分三輯:「台灣篇」、「大陸篇」、「港澳與海外篇」的三分法,有時海外篇頂多再註明「東南亞」或「新加坡」等,有意將三區域所論詩人等量齊觀,並使之相互競比,這是過去漢語詩壇評論家所未嘗試過也極難做到的,此種評論形式和內容形成了此六冊談詩系列極大的特色。 秀實除了喜好「為人所難為」,也常常「為人所不為」,除了挖掘主流詩壇根本就忽視、「看不到的新人」外,他更常常「考古」、去尋找詩壇「已遺忘的舊人」,大膽書寫「另類議論」。茲舉此集中「台灣篇」的一例,輯中除寫林煥彰、喜菡、喬林、劉梅玉等,較為人所熟悉外,他特別推介了早年寫詩後已停筆的一位詩人晉立(1964~),寫了〈誰此時寂寞,就永遠寂寞——讀晉立詩集《寂寞外傳》〉一文,此詩集出版於1989年晉立25歲時,有侯文詠和陳一郎的序、和張國治的跋,秀實舉其喜歡的〈四月七日星期五 孤獨〉一詩的兩行: 月光把我停格成一任意形狀 張口的,瓶 還說「初讀極其震撼,再讀悲從中來。單單這兩行,便足使晉立的名字留在台灣新詩史上」,此斷言甚為大膽,但又舉甚多好詩例做為佐證,足見其偏好和不吝「考古」予以大力推薦,也為兩人相見恨晚備感唏噓。二人會面時晉立「華年已接近六十」,秀實為其「懷才不遇」而興嘆,又說既「選擇了詩,之後無論何往,將永遠的寂寞下去!」這是秀實的詩話文章可愛又可讀的地方。 再舉「大陸篇」的一例,此輯除寫知名的龔學敏、沙克、郭金牛、王東岳等外,楊運菊、紫凌兒就較陌生,而一荷更應像新人,秀實也不吝揮筆推介,如「這個和風細雨的初見∕便是我整個唐朝」、「人群中我只對你看了一眼∕就像整個春天∕我只贈了你一枝桃花∕不能再多∕再多一枝∕乍洩的春光就會爭先恐後的鑽出來∕次第開放」(〈一枝桃花〉) ,說她的詩「醮飽情懷」、「既是抒情,也是一種生存狀況」的展現,其細微處使詩句有機會成為「超越時空的存在」。又如「您記得土地長出的每一種草木∕卻唯獨不認識我」(〈春天的藥方〉) 既寫對母親的愛卻在「淡泊的文字背後是濃厚的哀傷」。另如〈老師的表達〉: 紅領巾,白球鞋,藍校服 空氣清新,紙鳶高飛,布穀  歡叫 具體到一個人 比如三班的小芳 齊劉海,長辮子,嬰兒臉 她舉起小手敬出標準的隊禮 再比如五班楊柳青 放學了,她一個人在丁香樹  下徘徊 只因為老師說過丁香暗喻老  師的品質 我沉默地坐在窗前 欲把知識長河寫在黑板上 一直寫下去 秀實說「一荷讓自己置身於學童中,親切感受,才能寫出如斯清新脫俗之作」將「一位平凡教師的教學絮語」、「折射出時代的影子」。最後再歸結出秀實的詩觀:「題材並不在大小,關鍵是詩人在處理個人經驗時,能否開敞閘門進入時代的『公共空間』裏去」,以此印證出:「把自己置身空間裏,最終也把自己置身於文字中,這是詩人一荷的詩歌特色」。所以讀秀實的一系列詩評,也等於在作一場場詩創作手法的教學(比如此文中一起初關於「文字關」、「技法關」到「生活關」再到「悟關」的說法),愛詩人當受益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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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閱讀時差 記憶味蕾

文/姚時晴 圖/王佳彬  加入番紅花的西班牙海鮮燉飯,我憶及馬德里的杏黃陽光。咬一口酥炸的巧克力甜甜圈,紐約秋日磚紅的人行道出現眼前。街角的熱狗攤與時尚櫥窗,我在熙攘的人群裡與布爾喬亞冷冷的匆忙彼此擦肩。 青醬蘿勒麵的象牙白瓷盤盛裝義大利式的鄉愁,擴散開的不只是思念的情緒,還有不願長大的青春印記。在荳蔻粉,肉桂葉,茴香,咖哩中嗅聞到印度遙遠古老的神秘馨香,小巧的廚房被瑪莎拉香料輕拂至熱帶恆河流域的繽紛斑斕。 清酒,串烤鰻魚,茶泡飯是京都居酒屋揮之不去的少女懷想。蝦醬,青木瓜,黑糯米,西米露的甜湯冰涼映照出那張曾因對未來質疑猶豫而出走的面容,還有耳畔時刻莫名迴響的,曼谷水上市場撐篙老人鄉音濃重的歌謠。 我猜:舒曼寫的曲子跟德國香腸有某種音感和味蕾的對位巧遇,潛藏與生俱來的風格與獨特口感之間的奧秘。味蕾和嗅覺的記憶力遠比腦前葉的記憶力深沉清晰,憑藉舌頭不同的品嘗部位,我們回味一個地域或人生的某段時期,如舌尖嗜甜,舌緣嗜鹹,舌根嗜苦般分明且不易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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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簡政珍詩學隨想/詩是描述(describe), 不是開藥方(prescribe)

協奏曲 文/簡政珍 圖/卓美黛 詩中語言的成敗即是詩作的成敗。當語言崩垮,只剩下一堆訊息,詩作已淪為一篇社會報導和控訴。 一首控訴「詩」能比一篇社會學的調查報告和分析更具說服力嗎?如把詩用來診斷社會的症狀,詩人乃成庸醫。 本質上,詩只能描述(describe),而不是開藥方(prescribe),更不是動手術。 當「詩人」為了一社會現象造成心靈的震憾,他在傾瀉內心的控訴時,事實上是將情感交諸情緒,所表現的是道地的「我」,雖然表面上是描述「他」。 將語言當作工具,也是把語言中性化,認為語言像茶杯,倒入100度的沸水,也不會叫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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