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霧的練習

詩‧畫/劉梅玉 暗下來的時刻 蒲公英是光的樣子 輕輕的飛向 淺色系的翻譯題 她飼養過的鳥聲 將霧季天空 啣進四月的空格裡 眼裡的濃霧 遮住解答的方向 我們懷疑試卷 用模糊的肯定句 我們走過 彼此的疑問句 那些不確定的一切 是整個世界 留給人類的練習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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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取名記

文/潘玉毅 畫/袁圈  經過數月實踐,我深刻地領悟到一個道理,給人取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給自己在意的人取名。 女兒出生前,我就在想著她叫什麼名字好了。當然,那時尚不知是男孩還是女孩,於是兩手準備,若男孩當取何名,若女孩又當取何名。比如生女孩叫一諾,因為一諾千金,既是對信義的重視,也是對性別的呼應;生男孩則可以叫一鳴,對應一鳴驚人。有意思的是,最後名字想了好多個,卻覺得沒有一個配得上自家的孩子。妻子則開玩笑說乾脆叫潘安算了。 思來想去,糾結再三,始終定不下來。想著時間尚早,大名暫且擱置,決定先取小名。妻子喜歡小動物和花花草草,常從動植物入手,一忽兒想叫小熊貓,一忽兒又想用別的動物名或植物名,後因孕晚期胎兒長得快,肚子圓滾滾的,又欲叫她小西瓜,而我也沒少取,不誇張地說,平均兩三天我們就會有一個備選答案,可每到最後一合計總覺得每個小名都欠點意思……反複思量、比對,我自覺對她別無所求,惟願健康、平安、快樂、開心,於是就自作主張,決意叫她開心。這次妻子難得的沒有反駁。10月中旬有段時間我在外出差,每天從早忙到晚,加班是常態,幾乎天天都要奮戰到晚上10點到淩晨1、2點之間,但再忙我也會抽出時間來,想辦法與妻子通一會電話,每次結束語都是「晚安,開心媽媽」,「晚安,開心爸爸」。 那次出差回來,我便不再出遠門了,只等預產期一到,寶寶呱呱墜地。寶寶出生以後,因為要辦出生醫學證明等資料,大名再一次提上日程。妻子住院期間,我忙完照應事宜,每天必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思考寶寶該叫什麼好。我想了許多的候選名,比如選取代表美玉的王字旁的字和寓意美好的字相組合,如璟姝、詩琪,比如取與小名「開心」詞義相吻合的詞,如欣悅、欣然,我還把《詩經》、《左傳》會背的片斷全都背了一遍,想了伊人、依依、靜彤等等的名字……但妻子都不滿意,隨後她也想了幾個,並從中選了一個——語曦。 「曦」字和「懿」字我原先都是不考慮的,因為筆劃太多。按我開玩笑的說法是萬一以後老師要求抄寫名字,平白無故地給孩子增加負擔。甚至為了書寫省便,我還想過給女兒取名一一,而且一是萬物之始,可借指一切皆有可能。不過,「語」這個字我倒也頗為喜歡,而且先前我也曾參照《孟子》中「愛人者,與之語熙」之句擬過一個音調相近的名——語熙。雖此曦非彼熙,至少音是相同的。於是,女兒的名字就這麼定了下來。 有了名字,妻子開始登錄辦理,填寫資訊,一鍵通辦。其實,名字就是一個人的代稱符號,叫什麼並無多大關系,之所以猶猶豫豫難以抉擇,不過是因為心中深愛,想給她最好的而已。人世間的許多事,大抵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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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每一次口述中重生

詩/葉莎 攝影/陳永鑑 突然四周充滿爬藤 那是妳隱匿又無法節制的黑暗 在每一次口述中重生   從長滿青苔的那塊石頭 生根,不停蔓延並觸及我的 腳踝、手掌和我深諳悲哀的胸膛   (獸的毛髮和利爪,獸的雨夜和雷聲,獸的撕毀和吞噬,獸的……)   不幸,妳在,在利爪之下 在雨夜之中任雷聲滾滾,而 黑暗哺育黑暗 淚水哺育淚水   是電影裡幽幽旁白的手法 我僅用幾行詩句書寫妳口述的一切 顯得如此不近人情 我想說的是 最深的黑暗只有黑暗能懂 最痛的撕毀只有撕毀方知   黑夜已逝,天已大白 妳看,整座荷塘 長滿因傾聽而折斷的耳朵 最壞的是枯萎 最好的也是枯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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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在布拉格想什麼都「卡夫卡」

卡夫卡曾住過的煉金巷22號成為觀光熱點,展售卡夫卡的著作和紀念品。 文.攝影/翁少非 二0二四年卡夫卡逝世百週年,我來到卡夫卡的家鄉布拉格旅遊。穿過伏爾塔瓦河切赫橋進入城裡時,就被兩個遊客打扮的中年女賊「相中」,這種遭遇有點像卡夫卡式小說的開頭吧。 何時被盯上的我渾然不知,我的側肩包撞肚子第三次,才警覺的回頭,背後竟然有異國女子黏緊,便大聲斥喝「別動我的包包」。女賊受到驚嚇,臉色翻白,指指手中的傘咕嚕著,意思是「是傘碰的」。我查看皮包,黑皮上已被戳出兩道白痕,想開罵,只見她跟同夥開溜了。 卡夫卡(1883-1924)被尊為二十世紀現代文學的鼻祖,年輕時看他的小說《變形記》、《審判》、《城堡》時常被主角的怪奇境遇所迷惑,如高爾·薩姆莎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變成甲蟲、審判裡的約瑟夫·K從未弄清楚被捕的原因,而城堡裡的K卻永遠進不了城堡;年紀稍長時,讀他的傳記和作品析賞,才逐漸弄懂他的小說角色、題材,跟他的成長背景有密切關係。 這一天,舊城廣場遊人如織,或觀賞哥德式、巴洛克風格的教堂,或登上老市政廳的鐘塔。我站在廣場揚·胡斯雕像旁,環顧周遭街道,不禁追想卡夫卡的足跡。英年早逝的他,泰半輩子都在布拉格的城區生活,他在這兒出生、求學、拿博士學位、找工作謀生,也被安葬在城市的墓園。而這個石板地面的老城廣場,幾乎是他每天必經之地。 有一輛觀光馬車進入廣場,兩匹並轡俊俏的馬兒,拉著典雅的敞蓬車廂,中間是盛裝打扮的車伕,威風凜凜的拉著韁繩抖著,不知怎的,這一幕讓我想起卡夫卡父親放在椅背上的皮帶。 皮帶是父親用來威嚇他的,雖然很少鞭打他,只放在那兒讓卡夫卡看得見,但卻讓內疚與恐懼在卡夫卡的心頭滋長。這個高大壯碩、恨鐵不成鋼的「虎爸」,嘲諷的言語與暴躁的脾氣,就這樣形塑了卡夫卡的自慚形穢、膽小羞澀的性格,每每讀卡夫卡三十六歲時所寫的〈給父親的信〉,我彷彿都聽得到卡夫卡在信裡發出「習得無助(Learned helplessness)」的嘆息。 徒步爬上布拉格城堡,先到城堡旁的星巴克歇腳喝咖啡。店裡顧客很多,成雙的男女大都忙著取景,膩在一起打卡,我前面的這對很特殊,他們沒有竊竊私語,沒有歡天喜地,各自板著臉在餐巾紙上寫字,之後拿給對方看,一來一往的。啊,原來在鬧彆扭,不免又想起卡夫卡的愛情故事。 卡夫卡喜歡也常用熱情信談戀愛。二十四歲時在舅舅家結識維也納大學學生、小他五歲的黑德維希,回布拉格後一個月內就寫八封信示愛;和未婚妻菲利絲第一次見面後,接著也都以通信談戀愛。卡夫卡渴望愛情,只是屢因猶豫不決、擔心婚姻影響寫作,以及罹患肺疾等因素,幾次的戀愛都未能修得正果。 城堡前的廣場,有位中古世紀武士打扮的人,拿著「PRAGUE 1346」盾牌招徠生意,顯然是要回到查理四世統治的年代,那時候的布拉格是神聖羅馬帝國兼波希米亞王國的首都。有位媽媽牽著幼童坐上天鵝絨王座,武士要為他戴上王冠,他硬是不從,幾番爭執後,起身逃走了,惹來許多觀眾的笑聲。高貴的國王戴王冠,在工地打拼的庶民戴什麼呢?聽聞卡夫卡在「勞工意外保險局」任職時,為減少工人的意外傷害,發明了世界上第一個民用的「安全帽」,這是多麼造福勞工的裝備,難怪「卡夫卡安全帽」會流傳至今。 卡夫卡曾搬家許多次,住過的房子分布在城區,煉金巷22號這間最吸引遊客,他曾在此小住幾個月,完成許多短篇作品,如〈建築〉、〈看墓人〉、〈獵人格拉克斯〉。幾坪大的屋裡,擺滿了他的作品和紀念品,在燈光下綻放世人崇敬的光芒。我抬頭瞧見他去世前不久所照的黑白相片,「後梳的頭髮,瘦削的臉龐,炯炯的眼神,悲喜交集的嘴唇」,似乎在對我說「這輩子我盡力了」,我連忙跟他點點頭。 回舊城區,遊客聚在布拉格天文鐘前,等著整點的表演。窗戶開啟了,死神開始鳴鐘,耶穌的十二門徒在聖彼得帶領下現身……,群眾歡呼起來。我不經意看看身旁,呀,拿傘的女賊在不遠處,揮舞手中的卡夫卡的書,也隨著人群高呼。她轉頭看見我,臉上漾出詭譎的笑意,我下意識地連忙把肩側包,緊緊的抱在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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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大肚山組詩

禁嶺山相思林 詩/林秀蓉 攝影/黃豐隆 再見.槺榔 最後一次看你 天飄起霧雨 蛙鳴錯錯落落 不老的容顏 掛戀大肚山稜 青苗花序已出頭 誰來把老葉紮成帚 掃落,心中埃塵 驚醒萬畝卷卷紙墨 紅土咫尺,容我孓遺墾荒 註:槺榔又名臺灣海棗,與臺灣油杉、臺灣穗花杉及臺東蘇鐵並稱為臺灣四大奇木,均歷經冰河期後孓遺在臺灣土地。因開發計畫頻繁,近年分布在臺中大肚臺地的原生植物棲地嚴重被破壞,槺榔也日漸減少。早期年代,家中掃把材料多取自植物,其中臺灣海棗的老葉所綁成的掃把稱作槺榔帚。 禁嶺山相思林 金黃花浪正搖曳 初夏,婉約的相思海 喚醒心尖一抹虹彩 胯下山風,蟬聲穿透 昨日鹿群揚起前蹄 把夢中的禁嶺山 啣來低藏胸懷 註:大肚山天然林主要植被為相思樹林以及冰河期後孓遺槺榔。特以賦詩二首描述在地人文風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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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春在東管處

故鄉之月 文‧圖/林明理 蓮花開了,蜻蜓來了,蜜蜂也拍著翅膀來了。清風緩緩地跑過一棵矗立的巨樹面前。遠遠地,風帶回一支遠古的歌——掠過阿美族部落,像朝陽的光芒被太平洋海波撥動。 幾隻小燕子低旋著,美麗的身影引我抬高了視線。天空似乎更加曠遠、深邃了。當我佇立在都歷遊客中心外,在偌大的草坪與天空之間,隱約可見遠方的綠島,漁舟點點。 我想像,當初規劃成功鎮都歷的東海岸風景區管理處的人,將館內設置阿美族文化展示區、鯨豚館和遊客服務中心等,肯定是位胸懷遠大的人,才會讓我隨意停下腳步,便可觀賞四季裡的美,放飛自己的思想;也可以在後方的相思林步道,聽蟬聲唧唧,享受大自然的寧靜。 在行政中心一隅,是一池錦鯉以及修剪整齊的花木。再過去的停車場,有著深淺不一、樹影婆娑的綠,也有淡淡的花香。我最愛在春天,徜徉在蓮花、大樹和草坪的環抱之中,讓心靈蕩漾在數十公頃的夢幻中。 今夜,偶來一場雨,好似一曲激昂的歌。我忽然想起那一天,風吹過阿美族民俗中心的周遭,浮雲在天上,在綠地與海洋襯托之下,有多少年少、中年、直至初老的時光依次浮現於心中。尤其是想起參觀早期阿美族部落風貌,還有竹炮、射箭、家屋等文物展示,以及大型戶外表演廣場時,感觸良多,也不免想起了家鄉,想起父親與我相聚的美好,和那片難忘的綠野田疇。 而父親的笑顏,有著大海般的恬靜,也有著一種引人相思的力量;恍惚中,亭台旁的花木,或野鳥蝶舞,都能任由四季的彩筆,勾勒出動人的色彩。多想變成一隻鳥,翩翩飛向東管處歷年來舉辦的「月光海音樂會」,回到那片草坪上,伴著海上的月光,諦聽原民的歌聲,或耆老講述古老的故事。 在我的生命中,苦難,我嘗過。很慶幸,身邊都有親友陪伴我一一克服、度過。「這雨夜,風吹不止。我凝望風中搖擺不定的枝葉,心中忖度萬物的奧妙。」我想起印度詩人泰戈爾,在《漂鳥集》這一段中展現其豐富多彩的情感世界,歌頌大自然的壯闊。 我始終相信:風雨過後是彩虹,人在逆境中,若能勇敢前進,總會見到光亮的。對我而言,東管處的美,引領我遐思無限。那阿美族的歌舞,有一種群體的力量,讓人感覺這世界宛若回到最初,充滿希望。 每一想起在遊客中心的多媒體簡報室看到的東海岸風光,每一次與蓮相遇對視,每一夜與東海岸互為風景,或是聆聽月光海音樂會中「旮亙樂團」表演的(竹鐘之戀)時。那阿美族的樂音,名動全臺灣的巡演,彷彿停泊在東管處,停泊在太平洋所有的水上,也在我心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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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我養了一叢瀑布海

文/夏予涔 畫/胡采炘 日不落 喜愛圍巾這唯美的藝術品,是年少以降的嗜好。 看著長鏡旁懸掛的各色圍巾自衣櫃頂端噴湧而下,長長的流蘇像濺起的浪花,布面上的花朵刺繡於焉綻開。藍色披肩上幼弱虛線是退潮的波紋,垂掛於肩上隨身姿搖擺粼粼閃動,好看極了。 枕邊人送的植物染亞麻圍巾,它毛躁不平整的脫線顯現出一種自然不做作的質感,像走在迤邐無垠的沙漠裡編織起神奇的夢。有的圍巾如剖開的斷面樹皮,紋理乾裂粗礪,圍上它就忍不住摩娑它,像玩辮子,指腹上留有豐富的經緯觸感。灰濛漸層的圍巾像下過雨的傍晚,陰霾的天空薰染為一幀水墨畫。最喜歡的莫過於異國民族風;來自印度尼泊爾或有著波西米亞嬉皮的叛逆主張,不規則的刺繡、拼接、變形圖騰如乖戾的藤蔓爬滿長巾,調皮地衝出了邊框。只要著一件素衫,懸上大塊圍巾就能畫龍點睛般燃出火光,我便自黯淡中亮了起來,它是改變造型的重要開關。 在五顏六色萬花筒般的陳列架中挑選圍巾是挑戰自己的價值觀。 「妳怎麼會選這顏色?難看。」朋友的直言彷彿是一箭轟擊了我。我穿在身上給自己看,自己高興即好又怎輪得到妳說嘴?但免不了仍在意他者的眼光,畢竟打扮裝束是一場演出秀,穿給自己看還是別人看這很難說得清楚。最懼的莫過是枕邊人的話:「多少錢?」「真浪費!」「買得夠多了,還是我讓出我的衣櫃讓妳放?」彼時,他懶得跟妳高調談啥價值觀與欣賞妳選的「藝術品」,只因每條圍巾就像潺潺不絕無以逆流的數字,只會挑戰他的感官:「心痛。」 價值觀的演化亦視年代的流行性。 憶起年紀尚小時行經客廳,媽正目不轉睛地追著瓊瑤劇《雪珂》。劇中張佩華飾演清宣統年間帥氣英挺的男主角顧亞蒙,經常是在冰天雪地裡著一襲藏青長袍頸繞湛藍圍巾,深情款款地凝睇劉雪華飾演的女主角雪珂,多舛劇情與浪漫場景使得媽淚眼婆娑,不捨得再摁遙控器,廣告時間則忙著擦眼淚,八點檔時光誰來電找她交代我們一律說不在。但,我想問導演,在雪地裡只圍一條圍巾不冷嗎?興許是畫面要求,還是穿上厚重大衣頭輕身重太煞風景。我想,圍巾的主要功能即是點綴,保暖或許是次要。 想起媽那個八O年代,流行輕薄的印花領巾,小學時我總在見到女老師們抱著考卷圍著打結領巾於校園過道飄忽而過。我與妹妹總是在媽的衣櫥裡拉出大圍巾披裹著小小身軀玩起小飛俠的廝殺遊戲。圍巾上那些眼花撩亂的幾何菱格線條卻讓我感覺平坦,像是圖紙上描線後的填色,印花圍巾之後演化為印上連續圖案的名牌Logo,要價不菲。我不禁認同枕邊人的價值觀;心痛的代價是披上圍巾走在路上還得為對方打廣告? 說到名品,實不相瞞,心之所向是喀什米爾羊毛圍巾,主要是欣賞其不凡的工藝。來自冷峻的高山羊毛,經由老工匠手執鋼針於布料底坯上刺繡,再以鮮豔的植礦顏料繪製精巧繽紛的圖騰,讚歎乎。但最終,我只能在購物網上「望布止癮」,這是價值觀、心儀與心痛三方論戰後的結果。 圍巾說到薄也得論厚,最有印象的莫過是昔往過年返鄉,大年初一清早隨家人前往大廟參拜。寒冬裡,一群人著辣色紅衣圍著五顏六色厚圍巾一湧而上入廟,像是一串鳴放的鞭炮。冷靜想想台灣平地沒下雪也沒如此嚴寒,厚圍巾羽絨外套或許只有寒流幾日派得上用場吧,或是回歸造型搭配用?經這麼一想,《雪珂》裡的顧亞蒙僅繫一條圍巾就有了合理的解釋。終歸於本,打扮到底是以美為共同的依歸。 說到挑選圍巾,就得提到我養的那一叢詭奇的「圍巾瀑布」;有乞丐頹廢風圍巾,鄉村與現代感的拼接布圍巾,點點斑駁長紗巾,來自印度的硬式及地圍巾,尼泊爾水煮羊毛刺繡披肩,不規則流蘇圍巾,潑墨藍染披肩,黑雲朵旋轉輕絲圍巾……。 「也不想想妳幾歲,老是奇裝異服!」「好好衣服不穿,不是破洞就是褪色!」在枕邊人嚴正抗議下,我仍是秉性不改堅持「做自己」;頭頂綁包包頭,全身黑衣水洗破褲肩揹補釘布包,再颯爽地披上圍巾,出門去! 而成為自己認可的「自己」於我而言是艱難的事。 我變成真正的自己是有因由的。自小讀美術的我,在家族企業經營者父親的影響下,棄畫筆從商,因而前半生人設大改,幻變為「標準上班族」。著筆挺套裝尖頭高跟鞋頸懸銀鍊,數字極糟的我日夜在布滿荊棘的報表裡穿梭,行銷經理一職的名牌別在身上,針頭刺得我血肉模糊長膿生瘡,就像一團花綠的厚圍巾裹得我氣喘吁吁。方方正正一絲不苟並不適合我,我成了陌生的他者。而在人生上半場退役後,揮別了職場噩夢,我終於能夠做自己。不知不覺中我長成了這般「文青老少女」的樣貌。 但,「做自己」好像有點語病;穿衣戴圍巾還不是有那個邪惡心思是要秀自己,美美地穿給別人看,那又怎麼能說是扎扎實實地做自己呢?想到這裡就覺得我未免太假清高,忍不住羞愧了起來。 我才逐漸覺察沒有人能真正做自己,在辦公場域得戴面具,見客戶得再多戴上一層,面具下當然是機械式對話:「您好,很高興見到你。」(看你這回還想砍我多少價?)「等我回去再跟公司的人討論一下。」(談不下來白來一趟,回去該怎麼跟主管交代?)又或是「經理,我塞車遲到了。」(睡晚了,趕上班真是痛苦呀!),「企劃案還在寫,最近忙有點耽誤。」(想不出來該怎麼辦?),足見在職場上成為真正的自己需要極大的勇氣。但鐵錚錚地做自己,那不就像把利刃毫不留情揮向他者:「妳怎麼會選這顏色?難看。」直言不諱彷彿是一種無心的傷害。(我只是將自己的感受說出來呀!)那還是將「最真實的自己」摺疊好放入口袋裡比較安全。 回到衣物的價值,曾聽人云云:「衣服的功能在於保暖。」這句話實在直接又炸裂,那喜歡圍巾的癖好就得被徹底推翻了。畢竟,圍巾保暖的功能不能凌駕大衣,不過是一塊布的設計,那為何讓人癡迷,家裡養著一叢叢繽紛瀑布海?有趣的是,「瀑布」二字也直白地說文解字;每條瑰麗的布湧下,方是珍藏好物。矛盾的是,我輕視「多巴胺」這種瞬間表淺穿衣買服的快樂,如同五分鐘吃完一塊精緻甜點,甜膩又短促。就此,我嚴正譴責自己的愛慕虛榮,明明年歲已長,還不認分點套上碎花衣褲逛公園跳廣場舞,或坐在便利商店圓椅上滑手機,卻還夢想著做自己、蓄養一座瀑布海,還自圓其說地宣稱它是藝術品,這不免淪為資本主義式的自欺欺人:買買買。 但我仍不得不褒揚這美麗神奇的工藝。看那美學看那圖騰設計看那繁複工序看那布料質地,自小小布框中發展出的精緻創作,不免令我讚佩。我想,運用自己與生俱來的天賦貢獻給美學,將素淨布坯幻化為藝術品,這才是真正的「做自己」吧! 怪的是,現今社會默默倡導著「成為優秀的他者」的普世價值觀;成為金字塔最上端的人,成為會讀書的人,成為白富美高富帥,擁有高官厚祿好職業,嫁娶富裕的家庭……,加上社群媒體的推波助瀾,「炫耀」便成了閃亮的主流。於社群媒體上秀出圖片取得羨慕的目光:幸福人設、坐豪車吃大餐、出國旅遊,就連拍照也得為自己P個圖展現完美的一面(我自首P圖,我也從眾如流)。 故,如同挑選圍巾一樣,別被光鮮的主流價值所蒙蔽,首先得拆除那些自小耳濡目染「別人賦予的價值觀」才能做自己。深掘內裡,探索屬於自己真正的價值觀。這麼說來,我該感謝讓我養一叢圍巾瀑布的心痛枕邊人,讓我在職場退役後的大草原恣意奔跑「做自己」,讓我快意地丟棄過往那些不合身的矜貴套裝、無用的虛名與權力,遠離那片令我焦慮的數字海,實實在在地做回自己,成就了現在這頹廢風的老少女,我。 絮絮叨叨老半天,跨過了半座人生拋棄了舊裝束,甚至遠離了原生家庭的商業文化與職場創傷,我會後悔洗心革面做自己嗎?不會。我仍會繼續讓這叢瀑布海更加壯闊嗎?當然。每一條圍巾都是陪伴我成長的證明,我在這叢燦燦繽紛的海上泅泳,越過了一波波高聳浪濤,我與他者一樣破爛而堅強,勇敢自信,披上我鍾愛的圍巾,我忠於自己,餘生不會再為了證明自己而效忠別人。我只為自己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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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簡政珍當代詩話/「瞭解」 「知道」的區別

隱生宙 文/簡政珍 畫/董心如 文學上的「瞭解」(to understand)和認知上的「知道」(to know)不同,前者可能是朦朧中已經有所瞭解,有時是將已然的瞭解加以深化,後者是從未知中尋求知。 前者始於瞭解而終於更深入的瞭解,是環性的;而後者是以未知作為追求的起點,是線性的。 由瞭解而深深感受,再由深深感受而詮釋,和一個科學家在試驗室從無生命的化學元素藉著耐心和毅力做實驗,兩者極不相同。 某方面來說,念文學並不是純靠努力或毅力就有所得,因為我們可以憑著毅力去「知道」一件事實,但我們卻無法保證單憑努力或毅力就可以發揮敏銳與「洞識力」而「瞭解」纖細的文字世界。 念文學不是只去「知道」有關作者、作品或某種主義等既定事實,我們要去感覺或感受文字,而不只是追求知識。 詮釋是要表達閱讀時默默心弦的振動,不是為了分析而分析,為了詮釋而詮釋。 詩作的閱讀,更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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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間奏曲 世界是一棵大樹

春之躍動 文/柏森 畫/戴麗英 世界是一棵大樹,我停留著。 還記得很小的時候待在兒童頻道前,電視上播出那龐大王蟲的軀殼,一切藍色都在漂浮,森林如海洋,搖曳且蘊育。 孩子時期的我們都在想,什麼時候能像娜烏西卡那般乘著飛行器穿梭,孩子,純粹的心靈,一樣對這世界重複提問:我們需要更多廝殺來換取自由嗎? 《風之谷》想說自然,說更多的卻是人。如宮崎駿其他部動畫,人一直是個深刻、多樣的題材。所以當孩子開始涉世,重疊著各樣雜多之經驗,回頭重新審視人與世界的關係時,驚覺娜烏西卡已經給了我們絕一的答案──愛。 有的人或許認為娜烏西卡是過於完美的性格角色,他勇敢、純真、心充斥博愛,厭惡爭奪作為重要手段,直到他將王蟲幼子帶回風之谷時,他仍然一心希望「愛」是可以召喚回和平。 在他精神底,愛似乎是理解本身。 由此,世界是一棵大樹,娜烏西卡墜入地底時輕輕倚靠著風化的巨木,細胞與細胞之間,有流水經過,儘管死亡,卻仍然傳遞著。 整座腐海到了一定時間會開始散佈孢子,猶如雪,迴盪之間也衍生了樂音。我永遠記得小時候的自己看到這幕是相同地震撼,看似埋藏死亡的威脅,卻帶來永恆的福音。 其中一幕記得深刻,娜烏西卡仰望巨大樹木,幽藍色調緊密如同一種召喚。他輕輕向前靠近,感覺身心和巨木融為一體,就此趴在其中。 只是聆聽著,流動而過的事物。 他感動地落淚,因為生命曾經存在。 幾年後的現在到影院去看首次在台灣上映的《風之谷》,幀幀畫面細節一覽無遺。當劇情裡盲眼的婆婆說起牆上關於神話的刺繡,我難以分心地直望那身著異國衣著的使者。 遙遠神話使得人明白歷史存在,盲眼婆婆念起歌謠,金色草原上的未來將有一位異邦使者來到,重新為這片土地到來平衡與共和。 電影未竟之事在漫畫中完整設定,包括「火之七日」的概念,對於異邦者的重述和神話的降臨,相當純熟。 重回電影本身,我仍思考,是什麼使人們願意去信任? 而充斥敵意的世界將話語分散、歧義,嘗試言說的人各有立場,他們擁護自身,為自己的利益戰鬥、出賣或者脅迫彼此。 在我心中,娜烏西卡代表著非屬於私我利益的存在,他心中即有風之谷這一座「城邦」──顯示出他深刻的愛的嚮往,便是從認識之間出發。 人該如何認識,起初便是想要瞭解的心情。 娜烏西卡的死去,意味著世界的寧靜。他獻出生命,來換取共和的實現。蟲子、森林、風、人類,以及那撼動所有心智的靈魂,最終超脫成愛。 我們一直迴盪在「愛」這個主題,似乎它必須是如此崇高而不可抵達的事物。 然而在整趟故事裡,娜烏西卡所展現給觀影者、讀者的愛,卻充斥著複雜情感的選擇。有時它隱喻著世界,有時它分散在人與人的羈絆,更多時候,它是需要做出選擇的堅定。 影廳裡,娜烏西卡的死亡反而還未洗滌,直到原先憤怒的王蟲與悲情、善妒、乃至無辜的人類,一同靜默時,情感帶引我來到一種無可言喻的激動。 我甚至明白,那或許是理想中我們曾擁有的一念永恆。 王蟲接續以觸手伸往死亡的軀體,他們感受著某個偉大,不過也是渺小的生命之一。忽然間娜烏西卡睜開,逐漸甦醒。 直至那刻,我的情感再無處可逃,它疊複在先前所提的遙遠神話。 而愛,已從那遙底重回我們心中。 感覺飽滿,感覺神聖。是生命足以如此神聖,因著它的有限,使人們明白無限本身是純然。 結局索然曖昧,我記得在宮崎駿的《出發點》中提及,電影的結局並非原先設定上的「復活」,而是死的震撼最終給予人們極大的醒悟。 無論是早已埋藏在敘事主軸中的「世界受到樹木們的淨化」,人從完全主動的位置(自心以為能宰制世界),漸漸轉為被動(受世界影響,必須意識到萬物、他者的存在)。 娜烏西卡這個角色的輪廓勾勒,或多地也給出了人(作為一個能動者)的釋放──人是否完全處於兩極化的狀態,在於行動的企圖如何展現。 則,人亦有可能在於灰色地帶,既是主動亦是被動的姿態。 而我如此深刻想像,或許也因此相信,當娜烏西卡在這「偶然」之中甦醒,並腳踩金黃草原如曾經的傳說時,我想它重新標示了這部電影的精神定位: 理解是愛的最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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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踏莎行 一樹深紅愛淺紅

詩/葉莎 攝影/陳永鑑 春風開始喧鬧之後 人們突然安靜 猛然驚覺 自己走在杜甫的詩小徑 那時我是疲憊的旅者 想為夜夢尋訪棲身的被枕 桃花指著對街 要我住進一幢白色閣樓 推開簡陋的窗子 就是二月細琢的風景 柳條拂動蝶的光影 夜裡依稀有夢 如詩如絲,不是雨的聲音 聽見窗外桃花說話 春天適合多情 一樹深紅愛淺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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