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蕭蕭.文化隨筆 迓媽祖.讀蔡襄

文/蕭蕭 畫/熊妤 宋朝出生的兩位莆田人,接連著、連環性地叩響著我。 或許,從農曆三月全臺灣為媽祖而瘋狂這句俗話說起吧! 尚未認識謝瑞隆以前,其實我對這句話沒有形成完整的畫面,直到他為博論〈媽祖信仰故事研究——以中國沿海地區、台灣為主要考察範圍〉畫上句點,還繼續投入鄉野調查,南北奔走,海峽穿越,日日身體力行,參與民俗、宮廟活動,帥帥的謝瑞隆卻讓我有大甲媽祖進香遶境隊伍前出現的「報馬仔」形象所蘊含的那種象徵義。 一、認識了謝瑞隆,所以親近了媽祖 「報馬仔」總是身穿黑布衫,頭戴紅櫻帽,反穿皮襖,錯扣上下衣鈕,褲管一高一低,左腳草鞋、右腳赤足,還貼著膏藥,一副不計形象,卻又莊嚴慎重,腳踏實地,完全盡職的馬前卒模樣。身上揹著菸草袋,有著香火「代代相傳」(這一代就是那一袋)的意涵,抽著旱菸斗,又有時時含菸(kâm-hun,感恩kâm-un)的深刻象徵。備著錫壺(惜福),裝滿壽酒(壽久),帶著豬蹄(知足)、散發紅線,為人群攜來長歲壽、好姻緣的祝福。邊走邊敲著銅鑼,呼喚同心同勞的美意,肩膀上繫掛長柄油紙傘,有防雨、防曬的實際功能,更有召請行善、護善(傘,文言音sân)的隱喻。 這樣的精神象徵,總是讓我想起謝瑞隆在民俗信仰、台灣本土文學、地方文化資產的維護,寺廟調查、研究、採訪與編輯的全心投入。有一次在屈原故里——湖北秭歸,臺灣所有屈家村的鄉親、詩友,都陷入招魂儀式的歷史感傷中,唯有瑞隆偎近江岸,下到水邊,零距離觀察儀軌的所有細節,一種現實的臨場注視與紀錄,一個學者放下學術傲慢與身段的那種親切感,不就是「報馬仔」腳步穩實,卻一往無前不回頭的意念感召? 朋友圈中流傳著這樣的一股信念:敬拜媽祖時,第一句話應該說「媽祖婆,信士(女)是謝瑞隆的朋友」,這樣可以讓媽祖即時找到你的座標,及時解除你的危難!這樣的信念,來自於感念謝瑞隆對媽祖、對人對事的忠誠態度。 二、親近了媽祖,所以抵臨莆田 媽祖姓林,名默娘,相傳北宋建隆元年(西元960年)出生在泉州莆田湄州島東螺村,987年在湄州升天。「湄州媽祖」就成為永相聯結的專有詞彙,從泉州莆田湄州島,一直傳衍到濱海、島嶼的福建、浙江、廣東、海南島、膠東半島、最北到達天津;向東、向南,則隨移民潮傳至臺灣、琉球、日本、港澳、新加坡。據說,「澳門」的外文名字稱作「Macau」,就因為澳門也有媽祖廟,澳門話稱作「媽閣」,葡萄牙人跟著標音為Macau。這種情況,也出現在澎湖島的馬公市,澎湖有天后宮,清朝時澎湖人日常生活簡稱為「媽宮」、「娘媽宮」,訛音、誤寫就成了「馬公」;彰化濱海的「王功」,隨然漢字書寫與「馬公」不同,但「王功」的「功」與「馬公」的「公」,兩地在地人的台語唸法完全相同(king),那是由「王(爺)宮」、「媽(祖)宮」的「宮」訛音、誤寫,叉分成不同的字。 更不用說,媽祖當年飛身入海拯救父兄而遇難,遺體隨海潮漂流閩江口南竿島,漁民葬於今日天后宮,因而稱作「媽祖」島,後來也因為戰備需要,陽剛為「馬祖」的傳說,都落實在林默娘是華人地區海洋女神、天上聖母、媽祖婆的民間信仰。 那一年夏天,謝瑞隆帶著我們去到莆田、仙遊、湄州島、東螺村,我才發現「舊濁水溪」原名「東螺溪」的「東螺」,與媽祖的出生地有同名的好因緣,大甲媽祖遶境時在北斗奠安宮與埤頭合興宮又去又回的文化路旁就是「東螺溪」--每年四月都要燃紅一次的木棉花道就在溪岸兩側,是否,關於「東螺」媽祖也有她自己的小小鄉愁? 莆田又稱莆陽、莆仙,歷史上也有興安、興化的稱呼。莆田西北是福建第二高峰戴雲山,隨著主要河流木蘭溪,逐漸緩和為丘陵地、平原、海岸,再抬頭為海洋裡的湄州島。 如果以事後之明來看今天莆田的地理圖像,其實真是像一隻高統的鞋子踩入海洋,走向世界,沒錯,莆田產業目前最特殊的就是一個「鞋」字,「莆田鞋」成為專有名詞,黃昏以後千門萬戶都是鞋行、鞋店、鞋城,燈光昏黃,人影幢幢,莆田的夜比白天喧鬧、有趣,多了一些異樣的彩光。 三、抵臨莆田,所以拜謁蔡襄陵園 我們去到莆田,原是為了在學院宣講儒家《四書》,三人成團,各就個人之所專擅,擇題發揮,因此在同仁上課的空檔,我有自己可以應用的時間,兩年內我選擇了兩次自己私訪「蔡襄陵園」。因為小時候看的歌仔戲有《洛陽橋傳奇》,記憶裡留著蔡襄的名字,或許也可能是書法界的朋友常常提到「蘇黃米蔡」四個字,辯論著蔡襄、蔡京的上與下。 蔡襄陵園就在仙遊縣楓亭鎮,離學院甚近,搭乘簡易的攬客三輪車就可以到站。目的,墓園,趁著太陽還未下山,未邀約學人,我獨自跳上三輪車。 蔡襄墓在二十世紀末,經過整修,我看許多台北姓柯、姓蔡的名人都列在捐贈者的芳名錄上,蔡襄的家族仕宦名單甚長,我特別注意到他弟弟、堂弟的名字:蔡高、蔡京、蔡卞,與他的「襄」字都維繫著「一點一橫」的起筆勢,感受到家族的威嚴與溫柔的那股血熱,汩汩沖激著。 書法史上的宋四家「蘇黃米蔡」的蔡,有人說原來是蔡京,但以其人品差,六賊之一,易之為蔡襄,否則,依序齒,蔡襄比蘇東坡年齡大二十五歲,書法成就蘇軾也推崇蔡君謨「本朝第一」,「蔡」應該放在四家之首。但我查了北宋這五位書法家的出生年分,蘇(東坡,1037-1101)、黃(庭堅,1045-1105)、米(芾,1051-1107)、蔡(襄,1012-1067)、蔡(京,1047-1126),蔡京未必是年紀最小的那一個,但真的是五人中最後離世的那一人。 只要講到排序,歷史上總有爭議,初唐四傑「王楊盧駱」,排在次位的楊炯就有「愧在盧前,恥居王後」的不平之鳴。但是,將這兩組人馬、八個字放在一起咀嚼思考,倒是有種聲韻平和之美,尤其是「蘇黃米蔡」的聲調就是「第一聲→第二聲→第三聲→第四聲」,「三民主義」、「風調雨順」、「花紅柳綠」、「花團錦簇」、「光明磊落」那種諧順! 陰陽上去,諧順就好,不是嗎? 「蘇黃米蔡」的蔡,在蔡襄陵園,毫無疑問就認定是美髯鬚、好人品的蔡襄了,泉州當官建造跨海萬安橋(後來改稱洛陽橋),福州當官種了七百里連結漳泉的行道樹,如今陵園裡各家書法碑帖環繞成林,這一生為民尋求的平安二字,凝固成百石千碑,在夕陽餘暉裡放光。 四、拜謁蔡襄,所以肅立碑前恭讀《茶錄》 我不是書法研究者,卻獨自在碑林前來回細觀,尤其是《茶錄》那一千兩百字長文,讓人不得不肅立恭讀。《茶錄》是以奏章的方式上呈給皇帝看的茶學文章,講的是茶色、藏茶、碾茶、羅茶、點茶的生活小事,給皇帝看的是茶器的各種類型:「編竹為之裹以箬葉」的茶焙,「以木為之」的砧、「或金或鐵」的椎,「羅底用蜀東川鵝溪畫絹之密者」織成的茶羅,可以投湯中揉洗、裹覆,還有「茶匙要重」才能「擊拂有力」,湯瓶要小,「易候湯,又點茶注湯有準」,「黃金為上,人間以銀鐵或瓷石為之」,細膩、瑣碎,或者說精準到這種程度。根據〈後序〉,《茶錄》先是奏事仁宗皇帝,再度呈覽英宗,先是毛筆撰稿,後又「書之於石,以永其傳」,那種任事頂真的態度,讓人認知「茶」是國家大事,豈可等閒視之! 二O二五年五月六日白沙屯媽祖從彰化二水轉入南投名間,駐駕松柏坑受天宮,社會上興奮地傳述著這是兩百年來首見的白沙屯媽祖遶境南投,於我卻是小時候三月「迓」媽祖,黃昏「迓」香啟請玄天上帝起駕的那個「迓」字的完整繫連,一種發自內心的歡欣迎接之忱。於我卻是莆田人媽祖也能看見埔中茶、松柏長青茶、四季春連綿不盡的受天宮丘陵茶園的喜悅,茶的喜悅,傳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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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踏莎行 一片荷葉的初夏

詩/葉莎 攝影/陳永鑑 以光點和朦朧襯托的初夏 以一個人在一條小路走來,回望 仍是一個人的初夏 以詩和吟詠開始的一日 曾經奮發的荷葉 此刻感覺內心匱乏 一切的書寫 不過是虛擬的庭院,假想的月光 啃噬內心的蟲虫 它們真實存在 存在於文字和思想之間 像鞭索一樣攀爬,高舉或落下 從一條小路走來的初夏 在河畔坐下來不語的初夏 以疼的姿勢 藉一片荷葉說話的初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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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珍惜‧擁有 刺蝟

文‧圖/林少雯 有道是「人心不同,各如其面。」此話道盡「相由心生」的真諦。 相由心生的「相」,並非全是指相貌的相,也不完全解釋為一個人秉性善良,心地慈悲,相貌就會好看。 翻開字典,「相」這個字,有交互、審視、察看,占視、辨察、輔佐、扶助、掌管、治理、挑選、選擇、模仿等意義。在名詞則是容貌、外形、模樣等。相,也是一種官銜。但「相由心生」的相,其實不只是指相貌,包括比相貌更為廣闊的涵義。 在生活中去觀察人的行為,這個人的表情、言語、舉止、思想,可以在面相以外的肢體和語言中一覽無遺。一個人思想和行為所表達的,若是善的、慈悲的,他的面容即便是醜的,你也不覺得他醜,只覺得他和藹可親和充滿善意,他的眼光是柔和的,這種祥和讓人願意去親近。但有些人,長相雖然俊俏,但為人刻薄、兇險、奸詐、惡毒……,這些言語行為,全寫在臉上和舉手投足間,尤其表現在眼神中,令人望之畏怯,不敢與其四目相接,避之唯恐不及。若此人脾氣暴躁,一不順心就雷霆大發,更是可怖;人發脾氣,往往是一時的衝動,當下是聽不進任何勸的,此時表現於外貌上,除了臉紅脖子粗的醜相,整個人也活脫脫像一隻遇到危險而立即搬出武器來護衛自己的刺蝟,將全身的硬刺瞬間張開。 人的心靈、氣質、性格、美德,甚至人格,是從內而外,由內心蘊涵而顯於外在的相貌和言談舉止的。每遇見動不動就像刺蝟一樣,講話刻薄,一臉兇相,眼神尖銳、手勢又過度誇張的人,總讓人心存畏懼,除了不敢去招惹他,也提醒自己別學他。 但「萬法唯心造」,相既可由心生,亦可由心滅。「相」的生成是生活和性格所造成,年歲漸長,經過歲月的淘洗和淬鍊,心境隨著生活和際遇而改變,相貌也在不知不覺中變化著。相會隨心轉,因為人的心,就如同畫師般,能畫境也能畫心,性情柔順的人面相柔和善美,性格粗暴的人一臉兇相;人出生到成長過程中,前半生或許受到前世習性的影響,但後半生,即四十歲以後,如何做自己,是一種選擇,所以人的後半生要為自己的面相負責。 人人喜愛又尊敬的、風華絕代的影星奧黛麗.赫本就說過,若要優美的嘴唇,就要講親切的話;若要可愛的眼睛,就要看到別人的好處;若要苗條的身材,就把食物分享給飢餓的人;若要優雅的姿態,走路時要記住行人不只有你……。如此溫柔的提醒,卻如醍醐灌頂單直指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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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葉子

文‧攝影/柏如 第二十一層是大樓最高層公共露天陽台,陽台中央位置又留下水泥築起兩層樓高的廢棄水塔,水塔上似乎許久沒人攀梯登高了,因為登高的鐵梯已銹蝕得不成樣,再往上就是那高不可攀,最接近天空的幾片葉子了。 開始時,我無意中一抬眼發現冒出頭的它們,卻無法攀登上去一探究竟,所以只能站在陽台,抬首引頸望著那開在更高第二十三層水泥水塔頂層上的幾片翠綠葉子神往。它們當初一定乘風而來,然後在上面安家落戶,如今更開枝散葉,襯著陽光藍天如畫,讓我看得仰目。 我們會覺得它們很神奇嗎?或是我們總是視而不見?它們僅僅是幾片尋常葉子罷了,值得我們大費周章讚頌,或特意寫上一筆嗎?絕多數的大樓屋頂陽台,是很少會有人探看的,除非養花者或曬衣人,除此,多數的時序裡,這地方視風雨、鳥雀、陽光四季、沙塵和微型動物,以及不知名種子等等過客經過的地方,它,其實是一個小小的自然教室,或者說是一個天地的縮影。沙塵,以我們不經意的方式悄悄駐留下來,其中只有一小部分被堆疊在陽台或其他位置的角落裡,有幸也聚集了少許的雨水,將它們牢牢結合在一起,然後像奇蹟一樣,一顆卑微的種子如同被上帝選中青睞了一樣,它輕輕落在這有點濕潤的小塊泥土上,接著就可能不再流浪了,留下來,並且決定根生土長了。即便選擇的是,更無人聞問的高高水塔上,更接近高不可攀的天空,甚至誰也沒發現它的存在,不過,既然安頓下了,這顯然也是無可置喙或抱怨的安家之地了。 於是,在所有人都忽略它的存在之際,它落地生根而開始發芽,在我難以企及,和目光會忽略的地方,開始了它們微弱卻堅韌生命的演出,在這一向安靜的大樓屋頂露天陽臺上的高高水塔一角探出頭來。它們背靠著一大片蔚藍的天空,探著頭,在風中顫顫的探察這世界。 這世界,因而多了幾片葉子,綠色的葉子,靜悄悄在我們的世界一角,增添了一點燦爛的綠意。 我記得很年輕時讀過印度詩人泰戈爾在《飛鳥集》中的名言:果實的事業是尊貴的,花的事業是甜美的,但是讓我做葉的事業罷,葉是謙遜地專心地垂著綠蔭的。這是葉子的本質,印度詩人泰戈爾看見了葉子的平凡與卑微,它只作為專心地垂著綠蔭的貢獻,對多數人,不分貴賤的貢獻。大樓最高層公共露天陽台的水泥水塔上冒出幾片葉子了,很稀微,在那種艱困的環境中,只有些微被風雨帶的泥土,這些完全無法讓它變成專心地垂著綠蔭。 誰又會在乎呢? 直到我發現了它們,仰首發現了它們。這幾片葉子幾乎永生不能專心地垂著綠蔭的貢獻,但卻也能提供一點綠意生命的跡象。 詩人的詩句提供我們思索,那大自然提供給我們什麼啟示了嗎? 也許,有些鑽石與露珠我們需要低下頭彎下腰就能發現,而有些大自然的生命畫作,只能仰起頸部去尋找觀察才欣然欣賞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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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三加一個中年男子

張舒嵎陶塑作品〈三個中年男子〉2009 ■紀小樣 不期然 向我走來…… 那樣拖沓緩步 感覺是有點累了 三個中年男子匯聚於 時空一處幽暗的角落   板瘦的身軀 微傾的肩膀 無人敢問他們此生 還能再張掛多少衫服   向我走來……磨卸 多少桀驁的稜線與犄角 各自帶著生命燒烙的刻痕 雙手垂下或揹於身後 是不想也不開口 對我言說的   三個中年男子 那樣張望著不知 所向與不知所終的前路 時空那樣凝止 彷彿呼吸 空氣會痛   我向他們走去 越近、越近越融入 那還沒有窯燒的土裡 越近、越近越知曉自己也 面目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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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鎖鏈

手 詩/靈歌 畫/李雲楓 來自於火 鼓風爐激烈的喉音 來自於熔爐,捶打 彎曲、焊接 命運與命運相連成串而 淬火、冷卻 過火了 物極必反 表面也有冰裂紋 即將鎖住一頭獸或 一個困獸之人 連結一個空間到未知 一段時間轉向直達停頓 死寂中鏗鏘金屬音呻吟 時間塗上鏽的鋼 隱喻 冥頑不靈 唯有失去了自由才能闡述 唯有手腕與脛骨的傷疤 疊疊結痂而不哭 唯有 穿越愛的森林 躍過恨的溝壑 放眼情仇舉槍 射擊悲歡如飛鳥墜落 如囹圄 無色無味 無窮盡恐怖 纏繞你的身無形 扼殺你靈魂無所而 不在 不再有呼吸 不再間隙而隨侍 在側絞緊 復絞緊 你的翅你的足你的神識 (你的形而上形而下) 你不再天明的明天 復明天 生活的墳 生命終結之後依然 復無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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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之外 鈴木先生

文/林佳樺 圖/楊樹森  我與鈴木先生同住一棟大廈,相識十年。 他有著不動聲色的體貼。初識時,他載我去大安森林公園見一位重要的人。傍晚的陽光將影子拉得老長,我在公園入口的木椅上等候,對方遲遲未現,電話轉入語音的聲音像深井回音,把希望拉進空洞。一小時的等待與沉默之後,我寄出一封冷然的簡訊。鈴木站在公園旁的巷弄,什麼都沒說,只發動引擎載我回家。風輕拂我的臉,或者也擦拭我眼角的濕氣。 從那天起,這位無聲卻堅定的陪伴者與我愈走愈近。早晨,我咀嚼著還沒完全清醒的咖啡與吐司,鈴木已在大廈停車場等著。一聲「啾——」成了每天的問候。 駕駛是我——這是鈴木對我的全然信任,他會在前方睜大雙眼注意車流與每一次的起步與轉彎,偶爾提醒著:「開太快了。」彷彿提醒我的人生也該慢一點。 我有時溫馴似鹿,有時在工作壓力下變為刺蝟,對他的提醒感到不耐、焦躁、生氣,鈴木不與我爭,只以沉默包容我的風暴。他有時播放爵士、抒情搖滾,緩和我的躁動,有時以理性言語或笑話使我破涕為笑。暴風過後,慚愧與自責從心底蔓延開來,我輕輕靠他身上,感受到他靜靜地陪我呼吸的頻率。   那年冬天,職場的人事紛擾、不斷新增的工作壓得人透不過氣,我握拳又放鬆、再握緊,一遍遍地調節情緒。下班後迅速往鈴木在的地方奔去,車門一關,倚著熟悉的懷抱,眼眶止不地流著委屈,他的手臂為我刷掉外在的風雨,用暖風將我包裹——那氣流是我熟悉的臂膀,包覆我的破碎。類似的困境也發生在炎夏,鈴木用冷氣為我降溫,不只冷卻肌膚,還有惶惶難安的心。 偶爾我會唸書中的句子給他聽,他貼心地打開頭頂小燈。當我看書看到茶飯不思、樂以忘憂時,他依然不催不擾。我們就這樣靜靜地坐著,一起偷得浮生半日涼,躲進時光的縫隙裡。 熟識愈久,發現鈴木也並非全然溫馴,他也會累,發著低鳴聲音,也會躁動如獸。感受到他青筋浮現、皮膚滾燙、脾氣一觸即發,我會緊踩煞車,安慰著沒事了。有時他遭遇挫折、沮喪退卻,我會為他加油,在一旁搖旗鼓勵。我以為自己是獨立自主的女性,但唯有在他身旁我才能卸下盔甲,允許自己脆弱。   十年來,歲月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跡,他身體的病況漸多——傳動軸低鳴,電瓶無聲抗議,離合器偶有焦味……他不再是當年那個穩健可靠的伴侶了。彷彿嗅到我的掙扎,鈴木笑了笑,雙手在鏡片前揮一揮:「不知道能再陪多久,妳去認識其他人也很好。」 他平靜接受命運的轉折,不執著也不留戀,然而我終究捨不得,他載著我十年來的日常,載過我低谷的靈魂,如此的拉扯像潮水,有時淹沒我們,有時退去。前一陣子他還疲憊如枯井,我打開引擎蓋、往水箱中加水、換油、檢修每一道傷痕,輕拍他的肩膀:「鈴木さん(Suzuki-san),我們再走一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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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水丰尚書/背包內的違禁品:談唐艷艷的情色詩

文/秀實 畫/李昕 題材與內容兩者不同,一為素材,一為成品。譬如詠物,題材是一枚柿子。相同的題材便出現內容各異的篇章。明末清初李敏敘〈官園十詠‧詠柿〉是七絕:「當暑偏憐沃葉稠。經霜赬卵亦宜秋。能令數屋供揮翰。不羨江南橘素侯。」同時代姜柏年的〈詠柿〉是七律:「金烏餘啄遠來傳。箇箇殷紅隕自天。鯨飲已空千頃海。驪遺誰採九重淵。玉霜經齒清泉潤。秋色盈盤太極圓。白首馬卿消渴久。沈痾從此十分痊。」非但內容各有側重。前者睦鄰,後者寄友。形式亦各有取捨。前者四句28字足矣,後者倍之。 可見愛情詩寫濫了的言論,並不正確,因為素材是客觀的存在,是四季佳果,詩人可任意擷取。說詩人不宜一直寫愛情詩,也是偏見。詩人忠於其所感,年少劉郎(劉禹錫)過玄都觀,晚年重臨玄都觀,各有不同的感懷。生命在歷煉後的內蘊,對事物的感悟自是有異,乃詩人之必然。何樣題材,端視詩人各自的際遇與視界。還有一個更大的偏頗:不必寫傳統舊詩,因為怎樣也超越不了唐人。若此言成立,不寫唐詩的就應該由宋人開始,那把宋、明、清三朝詩家,置於何地!民國的王國維、汪精衛、李叔同、蘇曼殊,郁達夫等人,其舊體至少匹比唐代詩家。誠然,時代與思潮已非舊時,超越唐人自不容易,但這卻非不寫傳統舊詩的理由。當下寫新體的,哪位詩人敢說能超越卡之琳、馮至、何其芳。懷有這種想法的人,乾脆不寫詩好了。 智利詩人巴勃羅‧聶魯達(Pablo Neruda,1904-19)為人熟知的詩集《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西班牙語:Veinte poemas de amor y una canción desesperada)出版於1924年,當時詩人年僅十九歲。政治與愛情是這位諾貝爾文學獎得獎詩人的詩歌主題。其授獎辭「以一種偉大的力量賦予一個大陸的命運和夢想以生命」,顯然並非單純針對其愛情詩而來。但他的愛情詩,成就殿堂級數,自是人所公認。百年後的2024年,加華詩人唐艷艷追慕前賢,竟然寫出一本《二十首情詩和一首慾望的歌》來。她越洋把詩稿傳來,擱在我的隨行筆記本裏。行旅倥偬的白天、旅館悠長的夜晚,翻出來偶讀一二,竟也頗興感懷。 詩歌創作並無必然之法。真正的詩人都是背負著沉重的背包篳路襤褸沿時間而來,抵達當下。每個詩人的背包存放的都不盡相同。我沒翻查過艷艷的背包,不知她背包內的秘密。然可以肯定的是,她收藏了不少道德上的「違禁品」(contraband)。一個詩人的背包,攤於陽光底下,若都是日常用品或個人之物而無任何違規違法之窩藏,或政治的、或律法的、或道德的、或人性的、或科學的……只能說他白白走過這一趟旅程。最終不會留下什麼來。把聶魯達書題的「絕望」換成「慾望」,既是神來,也是點睛,更是明確為其詩定下了情色的座標。 「情色詩」既是愛情詩的一種。詩人在書寫愛情時傾仄於「性」(包含「性行為」與「性器官」)的描述而讓作品滲透出情慾的意蘊。然須知道,詩歌並不接受世俗道德的審判,詩的好壞得看語言。道德於詩歌而言,指語言的運用。摯誠與忠實的語言是道德,虛假與偽善的語言乃非道德。墨西哥詩人帕斯(Octavio Paz,1914-1998)形容道德語言是「激情」與「苦行」。另一方面,「情色詩」也可以是一種獨立的品類,詩人借「性」作喻。當中最為人所知的是美國女詩人莎朗﹒歐茲(Sharon Olds, 1942-)的〈教皇的陽具〉(The Pope’s Penis),短短七行裏如此書寫:「掛在袍子深處,一件精巧的∕鐘舌,吊在鐘鈴中央。∕那物隨他走動而動,一條幽靈似的魚∕落在海藻的光暈中,毛髮∕搖曳,在黑暗中、熱氣中——夜深,∕他眼睛睡了,那物站起來∕讚美上帝。」(得一忘二譯)極盡驚世駭俗。歐茲的詩,常有對道德與宗教的冒犯。這首詩始於情色而終於對教權的諷諭。讀後震撼難忘。 艷艷部份含有性描寫的作品,無論明朗或隱晦,都朝內部而行。故其作品的重點在透視內在思維而最終抵達存在的思考。詩裏性的描述只是一種手段,非在表達一位成熟女性對性的幻想與渴求。這只是平庸讀者為配合其所預設的意義而作出的解讀。其極短的〈眠〉具有不確定性,供解讀的可能性極大: (原詩)〈眠〉:偷一顆番茄,搗碎∕摘今夜的一抹月色∕塗在小腹上面∕治療失眠 (向外解讀)情色詩:探究詩人失眠的原因,小腹是暗示。詩人因不能與所愛的人偷情,相思而輾轉難眠。月下把番茄醬塗抹在小腹上,是詩人與其情人經常進行的情慾遊戲。 (向內解讀)存在主義作品:晦澀的作品,搗碎番茄象徵內心強烈的騷動,月色是客觀的,加重了這種不安。為何治療失眠要塗在小腹上,明顯這非醫療行為,即非肉體。小腹乃生命孕育之地,寓誕生與延續,即詩人所憂慮而失眠者,實則顧念於生存的境況:番茄醬乃西方料理中常見,月色在中國詩詞裏常有,西方物質與中國文明讓詩人感到存在之疑惑,徹夜難眠。若結合詩人長期客寓異域的事實,則全詩豁然開朗。 再看另一首〈不正經的女子〉。此詩第二節先憶述床第之事:「來,親愛的、擁我入懷∕粉紅色的窗簾在等待∕我的蕾絲枕頭在回味你的氣息∕來,親愛的、以你的力擊痛我的夜∕啊,你的汗滴彷彿落在我瓷器般的雙乳,以∕無數的吻串起我唇齒間的嬌吟」。以三段式書寫激烈的魚水歡娛,文字間並隱約透露出其姿勢來。這在當下女詩人的寫作裏未曾有見。末節自我標記為「愛的孤獨者」。語言的標靶落點清晰,這才是一首明明白白的情色詩。從這些情色之作中,便可窺見詩人的「愛情觀」:真正的愛情剝離不了肉體的歡娛。若明乎此,便明白詩中少數那些離經叛道的書寫,只是詩人敢於直面世相,堅持語言道德的實踐,抵達真相。 《二十首情詩及一首慾望的歌》應非盡是情色之作,其可觀處尚多。然可以斷言,引來讀者注目的,必然是一個盛年女子對愛情與慾望的書寫。我庸人自擾而喋喋為之解說。好詩具自足之美,詩人對其作品可保持緘密,把作品留給特殊的讀者(評論家)去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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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踏莎行/知己清晰在側

詩‧攝影╲葉莎 天地正在示現回音 在一片火紅之間 殘留一些灰黑的水影 所有的灰黑盡是深藏的教誨 秧苗若能遺忘束縛與拘泥 安心於雨的狂暴,雷的襲擊 雙棲於喧囂和靜謐的人 終將明白於鐮刀逼迫的生活之中 必須甘心 甘心交出頭顱手足和心靈 黃昏時刻,獨自繞行水田 天空有鳥正向竹林飛去 牠們遺留的鳴聲 有些落寞有些歡愉 水田的此生正是我的此生 它隱忍的性格也正是我的性格 「我不會是那個以痛苦的名義,宣揚反對快樂」 齊奧朗又在我耳邊說話 因為感覺知己清晰在側 始終存活,所以 日暮天黑也別具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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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烏鬼井深藏奴工之歌

烏鬼井 文‧攝影/李玲茹 臺南,是一個被古蹟圍繞的美麗城市,不論是走馬看花或慢遊品讀,均可在街頭巷尾探尋先民的生活痕跡,見證每個古蹟歷經物換星移的不同風貌,從而領略歷史的優雅與風華。 素有「文化古都」稱譽的臺南,將全市區的景點依照歷史特色、人文風情規劃為八大文化園區,分別有:安平文化園區、赤崁文化園區、孔廟文化園區、五條港文化園區、鎮北坊文化園區、東安坊文化園區、民生綠園文化園區、臺江生態文化園區等。其中位於臺南市北區的鎮北坊文化園區,雖沒有安平古堡、赤崁樓、億載金城、神農街等知名景點,卻可在老街小巷裡看到頗具建築美學的廟宇、散發歲月韻味的古厝,為尋幽訪勝的旅客,帶來許多不期而遇的意外驚喜。 遊逛鎮北坊文化園區,除懷抱虔誠之心參訪香火鼎盛的興濟宮、大觀音亭、三山國王廟、開基玉皇宮,感受滿滿的靈氣與正能量外,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隱身在窄巷中的烏鬼井。 這口名稱聽起來略帶詭異的烏鬼井,根據文獻記載,是早年荷蘭人從東南亞帶來的奴工所開鑿,因當時臺灣居民從未見過皮膚黝黑的人,所以稱呼這些奴工為烏鬼,由其開挖的水井也就被命名為烏鬼井。 從導覽老師的解說中得知,烏鬼井自開挖以來,即水源不斷,取之不盡,是昔日當地居民及來往商船的重要飲用水,雖於日治時期,井口曾被封住掩埋,直至一九五五年,才經市政府重新挖掘並修復,令人驚奇的是,被填塞多年的烏鬼井竟然仍有水源且清澈甘甜,鄰近居民不僅取其飲用,更用來製作出口感極佳的豆腐、豆皮等豆製品。據說至今仍有井水湧出,只是因安全考量以及為了保存古蹟,井口又再度用水泥蓋封住,以致無法親眼探看井內水清如鏡的景象。 自來水普及化後,烏鬼井的供水作用逐漸淡出人們生活,如今這口卸下任務的古井,若無立碑為記,很容易被路過的旅人,誤以為只是一個被封蓋的洞口,不知其為充滿歷史記憶的三級古蹟,亦不知此水井是由一群被迫離鄉背井的奴工所開鑿,雖這段臺灣曾有過奴工的往事,隨著時代演進而被遺忘,但望著寫有烏鬼井三字的石碑,耳畔彷彿響起奴工們吟唱著思鄉曲,那幽幽的聲音穿越時空在風中迴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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