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一片冰心一壺茶

冬之戀曲 文/尹宗國 圖/簡昌達 作家三毛在書中說:阿拉伯人飲茶必飲三道,第一道苦若生命,第二道甜似愛情,第三道淡如微風。這算是阿拉伯人的茶道吧,寥寥幾句,道出了茶之三味,也將三種心境躍然紙上。茶遇水是緣,但在世俗人眼裡,茶遇了水,泡出一壺清芬而已,本無其他奧妙,在智慧的阿拉伯人那裡,卻是不同滋味的人生。 作為茶的發源地,東方人喝茶,更是有複雜講究的,古人謂之茶道。再上等的佳茗,如不符合茶道而飲,則為暴殄天物不如不飲。大體而言,且不說喝茶之境、喝茶之人、煮茶之水以及所用之器,單以喝法而論,便名堂不少,足令外行人們歎為觀止。若有閑情推究一下,可以發現,喝茶,飲茶,品茶等說法,並非是各種方言下的不同稱謂,而是方式和境界層次的區別吧,一等為品,二等為飲,三等是喝。雅俗的分界便在這裡了。 說到品茶,常被推崇的有《紅樓夢》裡妙玉的「三杯論」。它出自這部文學巨著的第四十一回「賈寶玉品茶櫳翠庵」。曹雪芹筆下的妙尼姑是以杯數來區分喝茶的雅俗,「一杯為品,二杯既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牛飲騾了。」妙玉的高論雖然未必公允,卻令好些人喝起茶來不敢輕易貪杯,免得與寶玉為伍,一起落在「超級蠢物」的「挨罵席」上。不過,話說回來,這場品茶小會的過程種種,則繪聲繪色地盡情演繹了古代茶道。 首先說喝茶之境,櫳翠庵花木繁盛,院落清幽,是極好的修行之所,也是品茶論道的好去處。而禪堂外的耳房,大約是寂寥中的寂寥吧,以妙玉的怪僻和高潔,應該是不染俗塵的人間絕境,自然非雅士不可入內的。所以,妙玉悄悄拉了寶黛二人去喝「私房茶」,雅士坐雅間,佳茗待佳人,理所當然地形成一種更加高雅的格調。試想一下,在這樣的境地裡喝茶,豈不令人身心俱醉而出凡入聖?只是,紅塵喧囂,浮華迷眼,大多數人是難遇這樣一方人間淨土的,一般只能隨緣,隨遇而安地享受嫋嫋茶香而已。然而,品茶也好,飲茶也罷,境地的選擇總是一種要務。不同的境地,不同的意緒,感悟自然不同。 其次是喝茶之人,禪堂裡頭是供著菩薩的,沖了自然是罪過,耳房是雅間,更不能讓俗人出入。因此,以劉姥姥之鄙俗固然不能踏越半步,賈母等眾人是東家香客,以禮待於禪堂即可,甚至連寶玉那樣的靈異之輩,在妙玉眼裡,也是常常歸於俗流的,而只能托寶黛二人之福來此消受一回。可見,光有雅境不行,要有雅士在座,方能盡得品茶之妙吧。佳茗入了俗人的口腹,雖然不到焚琴煮鶴的程度,恐怕總難免產生糟蹋可惜的感覺。所以說,同樣佳茗當前,與哪類人物一起把盞,也是極其重要的。一類人物是一道風景,風景既殊,情懷必異。 再次是煮茶之水,妙玉給賈母獻茶,用的是「舊年蠲的雨水」。她請寶黛吃體己茶,黛玉以為也是舊年的雨水,妙玉卻冷笑道:「你這麼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著,收的梅花上的雪,統共得了那一鬼臉青的花甕一甕,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了。你怎麼嘗不出來?」在她看來,連水也嘗不出來的人,當然就是大俗人,哪裡還談得上品茶!可想而知,梅花上的雪自然冰清玉潔,且沾有梅花的香氣,這樣的水用來泡茶,肯定是不止口感醉正,亦且更添雅致了。雖然這不過是一種文化的渲染,並不足信,但現實中井水、泉水、河水、江水等各種水泡茶,味道確實迥然不同的吧。 最後是飲茶用具了,在妙玉看來,品茶功夫首在茶具,茶倒在其次。賈母帶一大幫人到櫳翠庵品茶,她親自捧出一個海棠花式雕漆填金雲龍獻壽的小茶盤,裡面放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鐘,捧與賈母;其餘眾人都是一色的官窯脫胎填白蓋碗。寶釵黛玉在耳房內吃體己茶,茶杯卻是王愷珍玩一類的古董,與寶黛一般不同凡俗。寶玉要求「隨鄉入鄉」,妙玉便找出一只九曲十環一百二十節蟠虯整雕竹根的一個大盞。至於她自己吃茶用的是綠玉鬥,而劉姥姥吃了一口成窯五彩小蓋鐘裡的茶之後,這小蓋鐘妙玉便不要了,可見她對茶具是多麼講究。而細想一下,這是一種飲茶的層次吧,即甚麼人用甚麼杯子,雅俗分際境界高下自然明瞭。 其實,妙玉本質上是一個有很濃厚文學氣質的才女。這種文學氣質甚至超越黛玉,達到士君子的程度,而所謂的怪僻是因高潔所致吧,所以她自稱檻外人,與出家並無絕對關係。妙玉品茶雖然有些到了矯情的地步,但這高人之行,不正反映了她別樣的人生!而從現實角度,則既是一場文化層面上的品茶演示,也將茶的文化承載盡情展現出來。 不過,完整意義上的茶道,遠比妙玉品茶更為豐富,而且真的是微乎微乎,妙哉妙哉。茶有不同,境有不同,人有不同,水有不同,器有不同,過程種種不同何止萬端,結果自然是心有不同,意有不同。再者,傳統的茶道,其實是至少融合了儒、釋、道三家思想的,一壺茶中,一杯茶下,儒家的禮、釋家的禪、道家的玄一齊湧至,加上什麼人情世態、古往今來,全部彙集其中了。而事實上妙玉的「三杯論」也只是特殊情境下的產物,不足為憑,也不必拘泥的。真正愛茶,管他東西南北風,一杯、兩杯乃至數幾杯,那是何等的暢快!即便是閑來品飲閩南功夫茶、鐵觀音「七泡有餘香」,那茶香悠悠,心也悠悠,又何須在乎那一杯的「大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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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 之外 扣子

文/林佳樺   圖/史唯婕 五行相悅 我快結婚時,媽媽拉著我到延平北路二段鈕扣街挑選旗袍對鉤,想穿旗袍參加婚禮。 我試著走到鈕扣街店門外瞧瞧,款式多樣且多彩的鈕扣不是縫在布料上便是釘在透明盒上,立掛成為窗帘,在吊燈的月牙色光照下彷彿文藝咖啡館。我瞄了幾眼,立刻快步離開。媽媽也不強迫,快速挑選、結賬,然後邀我到鄰近迪化街採買布料。 小時我曾誤食扣子,因此縫有鈕扣的衣物我儘可能避穿,幸好高中時教官通融制服與運動服可以混搭。以為脫離校園便沒有制服這個框架,初上大學打工的麥當勞、百視達錄影帶店,員工須穿制服,衣上一排鈕扣我看了便發毛,內心扎掙著是否得求助心理醫生。曾有同學就診精神科,全校謠傳校園裡有瘋子,這讓我裹足不前,我只是怪,不是病,但親友的觀念是有問題人都說自己很正常。 醫生開的抗焦慮藥我吃了好一陣子,也不知效果如何,那不是可以精準量測的數據。後來看了《賈伯斯傳》,他患有鈕扣恐懼症,只穿T恤,因為鈕扣跟按鈕很像,將 iPhone設計為完全使用觸控的螢幕。原來我的恐慌症並不孤單。 我懷胎後期由於眼壓大,視力退化,兩眼視差五百度以上,眼睛雷射手術不是太成功,一到傍晚便眩光,燈泡被放大成棉花糖般的絨毛物,能辨別出景物的輪廓,但看不清楚細部,一到白天視力又恢復正常。醫生判定輕微夜盲,休息加上吃藥,一、兩個月後才會好轉。 先生九點才下班,耗費眼力的事,我儘量在傍晚以前完成,但孕期有些突發狀況,突然胎動時得穿上托腹帶、腹部起疹子時得將托腹帶解開,視冷熱穿脫襪子、換貼身衣物。頭幾天翻找衣服時,櫃子遭竊似地狼藉。媽媽得知後緊急北上,在我的衣物別上別針,以此識別正反面,只是我的手指常被別針刺傷。她詢問能否改成縫上鈕扣,款式會找尋超過十元硬幣的尺寸。 我強迫自己接受衣服上繡著一、兩顆鈕扣。模糊世界裡,藉由觸摸扣子辨別衣物正反,指南針般的存在。內褲、運動內衣、T恤,那顆扣子讓我在夜間時、眼前似有星月,能保有自行更衣的自由與自尊。孕期如廁較久,我有時會轉著貼身衣物上那顆方向盤,母親在四顆孔的扣子上慣常繡上十字紋,針線進出交錯,不知縫著什麼心情?對扣子我仍是情緒複雜,只能說指腹滑過扣緣的觸感,讓看物時模糊一片的我安心的存在。克服一顆扣子,讓我覺得接下來似乎也有信心能跨越許多障礙。 我快臨盆前,有天媽媽慌張來電,因為接獲我被綁票的求救電話,要求支付百萬贖金。對方聲音與我一模一樣,尾聲上揚的鼻音極像,綽號、嗜好也能一一列舉。我媽急紅了眼,問明轉帳帳號,數秒後,問「女兒,會不會冷?有沒有穿件襯衫保暖?媽媽贖金多付點,叫他們給妳買一件襯衫。」「女兒」說她有穿襯衫,別擔心。這扣子,是母親慌張時的指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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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一切與這一切

來去之際 文/秀實 圖/盧博瑛 普遍認為詩歌具有「療癒」的效果。以詩歌能宣洩感情、其音樂性可撫平人心之故。然對畢生創作者而言,詩歌的效用應更接近於「抵抗」而非「療癒」。前者不懼憚傷痕的出現,只因生命之本質確是如此;而後者則是尋求對傷痕的療癒。兩者大異其趣。 詩是一種「防衛術」,不會主動出手。然生命總會暴露出它偽善與醜惡的本質。故而詩的存在意義總是在抵抗一切,包括:現實、平庸、虛假、鄙俗、習以為常、存在、短暫、孤單、科學AI……因為抵抗,所以詩有它的姿態,不能卑恭屈膝,不能出賣靈魂。抵抗是詩存在的價值所在。人,或說生命的每一個體,自是創作的一切根源。與人的關係直接左右創作的取向,也是作品意義的形成。因為每個人與其直接相關(這一切)之外的過去、現在與未來的直接或間接的遇見(一切),都是集體所賦予你的定位。當中這種人倫、階級的教條與規則(包括潛規則)牢固不破,而龐大的集體與孤單的個體,其力量差異何其巨大(網絡時代尤其如此)!你能抵抗的,是你用詩歌語言來對個人生命重新作出述說,對「一切」的重新定義與排序,尋回自己存在的自身價值,讓「這一切」形成。這是抵抗詩學最重要的信仰。詩〈消失〉正是表達這個屬於我個人對生命的意志:    那個小城和那條河,如一幅畫圖  的佇立   一切與這一切,各歸屬於截然不  同的世界   如果妳也成了這一切,婕詩派的  所有述說將必成為經典   我的名字將在我消失後。窗外一  片秋空   回來了,如歎息般的微風夜雨,  如夢囈般的呼息聲   這些日子,我一直在路上。在路上是寫作中一個很理想的狀態。我想到歷史上許多被貶謫的詩人們,我和他們一樣,在不同的時空裏走在不同的路途上。如果科技能把這兩千多年詩人流放的足跡繪成一張路線圖,那將會是何等令人震撼的景況。西元805年(唐永貞元年)柳宗元被貶永州,去了鈷鉧潭與小石潭遊覽,西元2024年我重復了詩人當日的路線。西元776年(唐大歷十一年)劉長卿路過長沙賈誼宅,留下了「秋草獨尋人去後,寒林空見日斜時。漢文有道恩猶薄,湘水無情弔豈知。」的千古絕唱。西元2024年我也過賈誼宅,也有了「喜歡虛前席這般境況∕然入座的都非我所樂見的∕我安靜地叨陪末座∕不發一言,寧願隱匿於燈火闌珊地∕與一盞燈或一頭獸竊竊私語」的書寫紀錄。詩人們最好的作品都寫在路途的旅館中。其次因為空間的不停轉換,讓許多人與事產生了「美感」的距離。這是詩歌誕生的良好狀態,有的人稱之為「靈感」,其實這就是思想因為時空的變換而出現一種「脫軌」的現象。這裏特別解說一下「美感」:指的是「袒露」或「原始」的陌生經驗,並非美醜之涵意。在路上的寫作,本質上便是對生活的一種抵抗:抵抗時間表式的刻板生活。 《抵抗詩學》收錄自選詩作五十首,每首附以解讀文字。深宵時分,孤寂的小房間內亮起電腦熒屏,上下拉長版面邊界,盡量把文字維持在一頁之內,以便換成PDF檔,貼在臉書上。這樣行數較長,解讀的字數便偏少。然我常忠於書寫的自然本質,行於當行,止於不可不止。因而跨版也是常有的。然解讀非對全詩的重複述說,而是就意義隱晦處點出要害,或在形式安排與字詞取捨上加以辯解。在述說的過程中,我發現「文字群落」並非靜態的,而是不歇地在動:蠕動、流淌、漩渦,或攻擊、拉扯、掩護,或收縮與拓張、發亮與黯淡……有不同的狀況。這便即詩歌語言的「有機」本質,在抵抗著某些隱蔽的存在,並同時歇力地向內去尋找真相。 從不以為寫詩是一件神聖的事,我不多想,只本著「老實敢寫」的態度來創作。此生,從童年讀唐詩開始,到大學選擇中文系至博士學歷,是詩歌選擇了我。所以我沒有時下詩人們這般自擡身價的想法:不屑去解讀自己的作品。好像解說自己的作品便即走下檯階,貶損了身價、褻瀆了詩歌。我以為,這些詩人只是對其自身創作的不知其然,也不知其所以然。如有誠懇的讀者或學生詢問,我是樂意把創作法說出來的。我可以坦誠地說,每一詩行與每一字詞,都是可以解釋的。本書以個人詩學理論的三大板塊——婕詩派、第三者、抵抗詩學——來剖析作品。題為「抵抗詩學」是舉一反三。 八月的高雄城,酷熱難擋。我常蟄伏於水丰尚的陋室裏,渾渾噩噩的度過白天。然後在天色黯黑時出動,騎共享單車穿越夜色。因為常感到與這個世俗的格格不入,故而時常把自己放逐。世道確實是愈來愈不好,只能關上城門,蝸居在詩歌的文字城堡裏,塗一點人間色彩,懸幾面風雨旗幡,告訴這個俗世,我仍為「這一切」在堅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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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踏莎行/在遙遠的山丘

詩╲攝影 葉莎 白楊木和黃土居住此地 樹影和山丘斜斜的和薄陽相依 許多年前我來過這裡 那時心中低陷 注滿生命中所有的消極和毒藥 「只有平庸之輩才能活在生活的常溫之下」 我深愛的齊奧朗曾經如此對我說 我在他的言談中清醒 點燃一個火把燒盡昨日 在跳動的光與熱中 任風吹散黯淡的灰燼 在離家千里的山丘 我來過,就再也不曾離去 這裡的每顆沙礫都懂咒語 令夢與現實不可分野 如果夢中的果實甜美 現實中的芽 與枯萎也一樣甜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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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珍惜‧擁有 畫布

文/圖 林少雯 繪圖,需要畫紙,畫紙有多種,因畫的性質不同而有各種選擇。紙質有粗糙的、有細緻的;紙張有大、有小;小到如一張紙頭,大到可以鋪滿整面牆。繪畫的紙張,具有不同厚度、紋理、質量;可以用水彩、壓克力、粉彩、油畫等繪畫技法。在創作藝術作品時,必須使用合適的畫紙。好的紙張可以使媒材在紙面上流動自如,甚至可以固定顏料,還能承受得住刻劃和折疊。畫紙,除了常見的這些紙,還有寫書法和畫國畫的宣紙、絹紙……等,也是各種尺寸和顏色都有。 長期浸淫於文字創作的我,早年以手書寫,一個字一個字爬格子,呈現白紙黑字的文稿;記得是否要改用電腦寫作,正在猶豫時,遇見作家楊小雲,我們兩人都很傳統,還約好不用電腦,要一直維持手工業,因此以手書寫又持續了好幾年;直到有一年《吾愛吾家》主編徐卉卉說,少雯姊妳若用電腦寫作,我們急著用的稿子可以省去打字的時間,校對也方便多了。於是,我結束手寫,與時俱進的改用電腦寫作。一個字一個字打在螢幕上,仍然是黑白兩色,卻是另類形式的白紙黑字。不同的是由右向左的直式書寫,變成了由左至右的橫式書寫。 在白紙黑字中優游久了,也以黑白兩色仿繪豐子愷的護生畫,後來因為教學和講座的需要,將護生畫以水性色鉛筆淡淡地加以彩繪,讓畫有了不同的風貌。從此喜愛上色彩,激起我從小就想畫畫的慾望,以前從不覺得自己能畫,也沒嘗試過動筆畫圖。但開始塗鴉以後,發現玩色彩是很療癒的事,尤其在電腦前坐久了,在黑白文字中浸潤長時間後,讓自己休息一下,玩起色彩繽紛的顏料,是一大樂事,因此一畫起來竟欲罷不能。 一張張的素人畫,就這麼一幅幅躍上畫紙和畫布。因為不是畫家,所以沒有特別挑選紙張,隨手拿起紙張或畫框就畫,甚至將選舉季節候選人在街頭廣發的扇子,拿回家塗掉人頭和臉孔,當成畫布在上面彩繪自己喜歡的圖,夏天還能拿來當涼扇使用,不亦快哉! 經我改造彩繪過的扇子,一面面出爐,家人和朋友都驚豔。哈!不是我畫得好,而是玩創意玩過頭了!不過真的開心呢!這畫扇子的活兒,因有經常性的選舉,故而扇子不缺,可以一年一年玩下去!繼而一想,候選人應該也很開心吧,因為我真的有好好使用你們贈送的扇子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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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筆記兩則

文/孫維民 圖/簡世哲 伴 一、亞當其懲 葉慈有一首詩〈Adam’s Curse〉,楊牧譯為〈亞當其懲〉,詩題指涉〈創世紀〉中的故事:人犯罪之後,亞當、夏娃和蛇分別受到不同的懲罰。亞當領到的處分是這樣的: 你既聽從妻子的話,喫了我所吩咐  你不可喫的那樹上的果子,地必為  你的緣故受咒詛。你必終身勞苦,  纔能從地裡得喫的。地必給你長出  荊棘和蒺藜來,你也要喫田間的菜  蔬。你必汗流滿面纔得糊口,直到  你歸了土,因為你是從土而出的。  你本塵土,仍要歸於塵土。 原本,在伊甸園裡,亞當和夏娃並不需要特別勞動,就能獲得每日的食物。受蛇引誘後,他們被逐出樂園,從此必須辛苦工作,自食其力,方可存活。 在〈亞當其懲〉中,葉慈首先描述場景和人物:某個晚夏,「我」、「你」和「你的好友」三人交談。「我」提到寫詩的困難: 一行或許要數小時才寫成; 但若它看起來不像頃刻所得, 反覆的縫補拆線就都是無功。 寫詩不易,需要反覆推敲,其結果又應是自然天成,並無鑿痕斑斑;而在現實世界眼裡,那些卻又都是徒勞無益之舉。對於「我」的抱怨,那位美麗溫婉的好友答道:「生為女人就會了解——∕雖然他們在學校不教——∕必須辛勞才擁有美貌。」 「好友」的回答直接且幽默:沒有醜女人,只有懶女人。「我」似乎受到鼓舞,因此接續談論愛情:以前追求所愛之人也要按部就班,努力經營,像古老美好的書中所描述的那樣;然而現在,那些似乎都成了虛耗空轉。 這些話應該是說給詩中的「你」聽的。有趣的是,整首詩裡,「你」始終不發一言。 這三段對話使〈亞當其懲〉成為「論詩詩」(或許也是「論美詩」及「論愛詩」)。葉慈一生追求龔茂德(Maud Gonne),但終究沒有成功。〈亞當其懲〉寫成後不久,龔茂德便嫁給了馬克布萊(J. MacBride)。以此回推,三人聚會閒聊那天,葉慈其實已經很確定龔茂德的意向,詩中的語調幾乎可以證實這一點,而龔茂德的妹妹(即「好友」)則似乎同情葉慈,甚至明裡暗中幫助他? 〈亞當其懲〉從詩人的親身經歷出發,詩中人物和真實人物頗多關聯(「我」∕葉慈、「你」∕龔茂德、「你的好友」∕龔茂德的妹妹凱思琳),具有自傳性。這種寫法比較接近浪漫主義詩人。葉慈又重視格律和韻腳,不像同時代的現代主義詩人們。或許因為這些特色,加上偏愛老派作風,他曾在詩中稱呼自己是「最後的浪漫派」。 葉慈自稱「浪漫派」,這個標籤只能是部分事實。葉慈與十九世紀的華滋華斯、柯勒瑞基、濟慈、雪萊等人仍有差異。在一些詩裡,他的技藝和精神都是很現代主義的。他常用象徵,甚至發展出一套自己的體系;在一些詩裡,他會採用相對觀點探討同一個主題(例如〈航向拜占庭〉和〈拜占庭〉、〈自我與靈魂的對話〉等),令人想到巴赫汀(M. Bakhtin)。 無論如何歸類,葉慈都是很好的詩人。他中後期的文字尤其流暢樸素,接近日常語言,維持音樂性,閱讀並不困難。他以這樣的文字將個人經驗層層擴張,漣漪一般,觸及一些最根本的、宏大的主題:關於年輕和年老,藝術與生活,時間及永恆,人類的命運,文明和歷史的形成、變化、更迭…… 二、美術館 奧登的〈美術館〉(Muse des Beaux Arts)只有二十一行,卻出古入今,上天下地,談論的都是一些非常基本的問題。奇異的是,此詩語言流暢,近乎口說,若非細讀,很難察覺它在形式上的細膩工整。它是自由詩,但除了第三行外,其餘詩行成對押韻。押韻方式雖然不是傳統模式,押的卻都是全韻,而且沒有重複。 〈美術館〉一詩從柏魯革爾(Pieter Bruegel the Elder)的畫作《伊卡路斯》(Landscape with the Fall of Icarus)出發。伊卡路斯的故事出自古希臘的神話,情節大致如此:第答勒思(Daedalus)是技藝超群的匠師,他為克里特國王建造了一座完美迷宮。竣工後,國王為防止走漏秘密,於是將第答勒思及其子伊卡路斯也囚禁在迷宮中。後來,第答勒思收集鳥羽,用蠟固定,造出人工翅膀。逃亡前他囑咐兒子,不可以飛得太高,否則蠟會被太陽的熱力融化。伊卡路斯沉浸於飛翔的歡快,越飛越高,顯然忘記了父親的忠告,終於墜海溺斃。 希臘神話故事只提到伊卡路斯墜海,其父拾其遺體,將其葬於多利客島。伊卡路斯墜落瞬間的細節,許多世紀之後,由奧登補述。奧登以為,地面上的人們必然看到了伊卡路斯墜落的一幕,可是無人真正在意。農夫大概聽見了水濺聲和呼救聲,「可是對他,那不是重要的挫敗」;一艘豪華精美的船駛過,「但它必須抵達某處,繼續平靜地航行」,絲毫沒有猶豫。這是人性的自私與冷漠,奧登理解,將近五百年前的柏魯革爾理解,古希臘的神話作者也理解(第答勒思經歷喪子之痛,值得同情?可能未必。更早之前,他謀殺了別人的孩子,因此才逃至克里特)。人性一直都在那裏,不會因為文明發展改變太多。 伊卡路斯未聽從其父告誡,避開太陽的熱焰,因而墜落,這似乎也可以是此詩的另一主旨:世代隔閡。年老一輩和年輕一輩隔著無法跨越的時間鴻溝,如何可能彼此信服?就像詩裡的老人和孩童,前者熱切期盼著「奇蹟的誕生」時,後者毫不關心,只想在雪地上溜冰玩樂。 此處,老人和孩童不僅指涉一般民眾,也描述了另一幅畫裡的景象。在收藏《伊卡路斯》的美術館中,另有一幅柏魯革爾的畫作《伯利恆戶口調查》(The Census at Bethlehem),畫中的人們各行其是,有人「正在吃東西,或者開窗,或者只是無聊地走過」。 乍看之下,奧登的〈美術館〉並沒有什麼耀眼的「警句」或「金句」。在詩中搜尋「警句」及「金句」似乎已成為某種流行的閱讀習慣。這是閱讀的自由;然而,這種讀詩方式也有可能過度:為了凸顯那幾行警句或金句,簡化甚至忽視了詩的其他部分,看不到內部邏輯、整體張力、行進軌跡、情感和意念的層次。在我看來,〈美術館〉全詩字句串連自然、綿密,沒有破綻,無法拆解擷取,整首詩即是一個警句或金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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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文學院手記 格律裝上了新引擎

文/林宇軒 圖/林進達  2025年的第一天,陳義芝老師在趨勢教育基金會的「遇見一首詩」節目賞讀了我的詩作〈二手〉: 我將老師未曾面世的作品付之於火 讓塵土與灰燼代言他的憂患:所謂格律 裝上了新引擎,還能否對抗種種言說? 是這些不同的災禍讓我闔上翅膀 是這些相同的命運告訴我,老師來過 在詩中,我虛構了自己找到杜甫未曾發表的遺稿,並且將書籍攤開的形象和〈旅夜書懷〉詩中的「沙鷗」互文,藉此連結杜甫對詩、對社會的深厚情感。有趣的是,逝世已久的音樂家蕭邦與莫札特在2024年,都有未曾公開的作品問世,這樣想來我在詩中所虛構的情節,看來也不至於過度荒謬。寫詩無非是讓「格律」裝上「新引擎」的過程,生活也是如此:每日駝著過往的性情與理想,朝向未來逐步前進。 新年的第一天,我整理了自己過去一年所發表的各類文章,包括詩、散文、訪談、側記、評論、論文;原以為會因為忙於各類事務而少有發表,但實際整理完後才發現總共有五十幾篇。雖然「創作」在當中的佔比極少,但總體數量和前幾年相比並沒有下降,反而可以從中觀察到自己在時間分配的轉向。 相比2023年離開台灣至雪梨、新加坡進行學術發表與人文踏查,我在2024年的足跡都在台灣,參與了許多我認為很有趣的活動。讓我印象深刻的包含洪淑苓與張芳慈老師在紀州庵策畫的「詩歌.靈光:來自星球的密語」 詩歌音樂會,以及在「瘂弦追思紀念會」超過兩百位作家與讀者面前演奏柴可夫斯基的〈如歌的行板〉致敬瘂弦老師同名詩作。期待未來能夠參與更多這類型的活動,讓文學真正跨出紙頁。 受到隱地先生在爾雅出版社「作家日記系列」的啟發,希望自己今年每日也能夠進行簡單的紀錄。雖然現今網路發達,書寫和發表媒介的趨勢已經從紙本轉向了電子,但我以為在這個文字破碎的年代,持續而有規模的紀錄是有其價值的,能夠用以「對抗種種言說」。 (本專欄作者為台大台文所、北藝大文學所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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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暮憶思

詩‧攝影/顏艾琳 主題是夕陽 其他都是協奏 我是指揮。 斜坡彷彿小調 勾引出散步後的飢餓 一步一拍 弄蛇術的魅惑。 嗅覺替代指揮的手勢 家樂福 Carrefour的冰匱 凍結了 我的巴黎記憶。 Macaron Chou Pastry Éclair 這些音節隨著暮色 在我的喉嚨響起 甜美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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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簡政珍詩學隨想/原始動機在語言中延異

粉色風暴 文/簡政珍 圖/卓美黛 寫詩時,詩人的原始動機,在語言的事件中延異──在延續以及延誤中顯現差異。 這些差異卻是詩存在的理由。原先動機裡的思維,是散文的層次,在「延異」的過程中才產生詩。 語言事件之後完成的作品與語言事件之前傳輸的訊息,也造成「寫詩」與「做詩」的不同。前者是「寫詩」,後者是「做詩」。 以理論的運用來說,若是「寫詩」,理論似有似無;若是「做詩」,所謂的「詩作」,幾乎就是理論或是意識型態的傳聲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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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島嶼的記憶

詩/莫渝 圖/黃騰輝 峰巒連綿   林木蓊鬱 無盡的青山綠水鋪展土地 平原上動物競相奔逐 更多的是犄角多綺的梅花鹿 山間水邊人家漁獵躬耕 平靜自適安詳 Ilha formosa!美麗之島! 土地收留甘霖苦雨 也挨受腥風血雨不時鞭笞 反冒萌抵抗衝撞的種籽 最盼風調雨順 海洋遼闊夢想遠颺 看不見的他方希望頻頻招手 離開陸地還心繫家園 走遍島嶼每一角岬 城鄉大小巷弄 不忘多ㄔ亍流連 拋棄傷痛    邁向平和 世代共同活動場域 邊界迤邐不改其顏彩 墨綠,我們珍惜堅守的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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