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間奏曲 殘餘的正是肥沃之初

衷心

文/柏森 畫/盧博瑛

春天的糜爛狀態一路從窗外延伸至我的睡眠。有時我會耗費一整個早晨,醒來後便只是凝視光線在空氣中,像油畫那樣刻意被強調的筆觸,塵埃漫天,旋轉旋轉著。

這是我的安心來源。

有回朋友問到最初記憶,他說人都有一個對世界的第一印象,從我們初生開始便有的強烈感受。它會伴隨成長過程,在某些時刻你感到相似、重疊的部分便會再現那記憶。

仔細想想,自己最初的記憶就是光。

後來和家人聊天時,聽說小時候的我非常難哄入睡,對周遭環境總是睜大雙眼,捨不得一刻分神那般。

由於家近機場旁,這裡的房子並不高,時常會看見從機場那側透過來的照明。那是引導飛機降落的遠光指示。阿公說,為了讓我入眠,他偶爾抱著我撫在胸肩上,搖搖晃晃地,我的眼睛直直望著那些閃爍霓燈,漸漸睡去。

而神秘連結我的心思。

彷彿最初記憶老早就在等我前去,根深蒂固,伴隨歲月。

梵谷在作畫時曾認為印象派所要表達的事物已被訴說完畢,他探尋般提出想像,除了畫出眼睛所見之外,在眼睛之後的,是否也能再現於畫布上。

眼睛之後的,便是心靈。

我總感覺好奇,在幾乎什麼都能被除魅的時代裡,光線彷彿仍保有它的神秘。雖然從科學角度人們已經知道光除了自體散發之外,要不就是折射他者光芒而一同閃耀。

梵谷筆下的星夜或是夜裡的咖啡館,其中對光的描述線條粗獷且流動感十足。

記得在某篇文章中曾指出,假如來源無誤,那麼梵谷所表現的光線其實相當接近目前所觀測的變化狀態,同時具備粒子與波伏的特性。

過往被視作精神過度敏感的梵谷,竟在光之中有如此精準的察覺。不可思議地,是因為客觀條件、觀察自然,也從心靈主體的意識震盪出「光」的形象。

上個月中看了電影《青春末日物語》,其中一幕神似楊德昌的手法,在空音央的導演裡卻讓這手法轉換出新意味。

並且這部電影運用「光」的語言去推進劇情,光移動時色彩跟著交錯,情緒附著在內。這是一部近期讓我有所喜愛的作品。除了導演的大膽,我想更多還有不害怕直白的勇氣。

當劇情走至學生們抵抗著校園體制(而背後延伸的是個人和集體的力量抗衡),裡頭交鋒各種漫談如日常的思想衝擊,微妙地透過青春這個普世的隱喻,帶出那些想說、想做卻老早被放棄再說的話和事。或許陳腔濫調,或許我們總想挑戰看似艱深的命題。

然而在空音央的方式下,整部電影就如青春正盛的學生們一樣,生澀可有無限活力,對世界提出直接的疑問──什麼是暴力?什麼是喜歡?什麼是自己與社會?什麼又是未來?

看電影的當下我忽然進入導演的不刻意,我想那是花了許多力氣才能看起來毫不費力,因為一切自然而然,卻又深思熟慮。

光的明暗在畫面中被聚焦著。

四人小組的主角們發生爭吵時,有人手裡緊握的燈具一時間滑落,晃盪的光線牽扯出爭執本身,觀眾看不見拌嘴的兩人,只能從牆上映照的影子猜測他們的距離和肢體。

又,在故事後半有幕因受到敲動而搖晃的吊燈,光左右來回,有人用手去擺正了它,一切又從不平穩裡看似回歸平靜。

電影印象深刻的是學生一遍遍抱怨現世不公,到處充滿激情的失落,好像未來不值得期待,像是,最壞的年代早已實現,而我們不得不承認這是種失敗。

我說,電影不害怕直白本身,是因為它可以用最簡單的方式表達它所想闡述的思想──好好地說完一句話。

那句令人感動的話,並不多麼掏心掏肺或者故弄玄虛。

劇情裡,當學生對所處時代的消極連續表現,這時他的老師僅僅是感嘆地說著:「可是,你們還是要對自己的世代多點信心吧。」

我心想,是呀,其實不難懂的。

對自己的世代信心,意味了依舊有期待會發生。

猶如前面所提到被擺正的吊燈,我們何嘗不是在練習維持那大震盪之後的平衡。搖晃的幅度會漸弱,然而回到最初,還是有什麼不屈著努力發光照亮這時空。

最初的記憶大抵就是一生的隱喻。

這陣子的所有焦慮具象且無法再逃避,我端看那些不適陷入沉思。很偶爾時,我們會迷失方向,待在重複之中無力自拔,而逐漸習慣自己其實沒有能力、沒有可能。

若說對應著光,則必定有陰暗。

不過,深深從心裡的聲音說出來,我想最為重要的,可能是剛開始有一種發現原來自己還能做到的悸動。

人將要回歸自身的心靈如孩子一樣尋覓,同時也需要意識到我們有足夠的心智能夠成長、茁壯。

許多事大抵如此,悸動的最初。

那份感覺要牢牢記住,很多時候會被這份感覺拉回,就算是很簡單、純粹的動力,它都會一直陪伴著你。

你總是比你所想的更有力氣。

而那些使我們可以走下去的,一日一事的力氣,是因為我們還有什麼不肯放棄,那如此珍重之物,乃至要對自己有信心等等。

最初的悸動,是你陪伴著你自己完成記憶,面向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