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信益 畫/王羅密多
01
「有些物質承受過重的力,會產生形變,一種肉眼可見的變形;有些物質則不為所動,肉眼無法覺察,卻忽然蔓生裂痕,應聲碎裂。
於是便有一種弔詭結構的誕生──拱形:一種先彎折自己,以便承受更大的力的結構。
當有垂直的力向下壓時,比如:直直落下的大雨,永恆站樁的稻草人,成群飛蟻環繞的燈柱。這時的拱形結構,經受著這些重量,便會產生一股水平的推力,為了免於崩塌,還需撐持住這股推力。」
02
我的左肋骨下方是凹陷的,那是我年幼約莫小學時,來自於一場浴室的意外,垂直地跌落,跌撞了肋骨。容我隱去跌撞後發生的片段,創傷不值得一提,不能再那樣反芻了。
當我精神萎靡時,在家中日式地板昏暗的燈光下,父親帶領我練氣功,他說:「哈氣,把濁氣吐出去。」母親響亮的長嗝,使我嚇一跳,我是個容易受到驚嚇的孩子,小時候有次夜深,我很害怕,再再不敢撫觸我左側──凹陷肋骨裡的心臟,總覺得它會停而我會死,父親伸出他的手臂讓我枕著,跟我說睡不著沒關係,明天還是會來的,我的呼吸越顯急促,那一晚我覺得我會死。
我總在胸口肌肉隱痛時,引發死亡的恐懼,直到現在將手放在空蕩心窩裡,還是覺得恐懼,我不明白恐懼究竟從何而來,為何與我鎮日赴死的意念相違背。
03
那一年我國三,烈烈的夏日,祖母犯太歲,卻執意回老家,她想去她一生信仰的小廟,為神明敬茶,我和祖母在經過一個葬禮時,失去了意識,等我恢復意識時,看見祖母正衝向老家對面的電線桿,於是我們雙雙跌落,祖母摔斷了大半肋骨。
那時,每日早晨我騎著單車,替祖母敷藥。有一日晚餐前,祖母喚我到房間,袒露出她下垂的雙乳,我替祖母敷上藥膏,那也是一對拱形。
再有一次,過年過節,老家頂樓的神明廳,父親下樓和祖母說:「媽,爸有話跟你說,要你上來一下。」祖母語氣堅硬地說:「他那麼厲害,為什麼不把我的腳治好。」
我記得那一幕,祖母單手拄著樓梯的圓木,雙腳是一對彎折了的拱形,片刻間,大家卻都沉默以對,我忘記祖母的表情了,只記得祖母最後沒有上樓。
祖父走後,祖母迅速地蒼老下去,也比以往易怒。牙齒、雙腳紛紛退化,不過任誰勸說也不願意治療。祖母仍執意煮晚餐,昏暗的門廊裡,那雙越顯緩慢的拱形,落寞的身影。
記得堂姐結婚時,鬧熱的會場,祖母推遲著不願意上台,祖母說:「人老了,拍照起來不好看。」
印象中的祖母,從未看見她落淚,就連那場車禍,肋骨斷了大半的祖母。
唯一一次,在祖父的喪禮。
04
那間和室的房間,母親會喚我起床,我們到附近的小學練氣功,我們先走幾圈操場暖身,並將隨身的袋子掛在一棵清瘦的樹上,那是冬日早晨,晨中有微微的霧氣飄浮著。
父親跟我說:「將足心拱起來,抓地,像樹根一樣,將地心的能量往上帶到督脈。」行氣結束時,父親的手臂總會結滿,粒粒汗珠,明明是寒冷的冬天。
那些汗珠使我想起,常常是冬天,父親看我神情不對,會點上檀香,站穩馬步,用盡全身內裡的氣流,一雙燙熱的手,指尖飽漲,一股暖流注入我空洞的胸膛,我的心不再躁動不止。
那時父親的手也是一個拱形。
05
母親總笑說:父親年輕的時候和你的身形一樣,慣性駝背。母親何嘗不是呢,姐姐曾經也是,而現在,則是脫胎換骨了。
有一次,我從花蓮返家,那是凌晨兩點,父親睡眼惺忪,責備我怎麼那麼晚睡,門廊的燈昏昏暗暗,我看不清楚父親的面容,父親骨架的拱形更加彎折了,宛如一株黃昏雨後的芒草。
每當我回家要遠行花蓮時,父親總叮嚀我「氣功要加減練」。我在遠方的花蓮,曾經仔細撫觸過一株芒草,乾枯的或柔韌的,芒草。但我再也想不起,似乎沒有,我從沒有撫觸過,父親那和我極其相仿的拱形。
父親和我的骨架都是一個拱形。
06
有一次,祖母在自家種的番薯葉裡加了甜醬油,我抱怨著怎麼那麼甜,母親亦是,父親從不違逆祖母,他知道這是祖母的法則,但那次聽父親轉述,祖母受傷又賭氣地跟父親說:「大家是在嫌棄什麼,煮給你們吃,加個甜而已,不只你弟,連你也嫌棄喔。」
我想起那彎折的祖母的雙腳,不願治療的祖母,祖母的雙腳也是一個拱形。
除了在後來的催眠場景裡,我們相擁,在那當下,祖母不知道是什麼感覺。我的左下方肋骨凹陷的拱形,摔斷肋骨後的祖母──替她敷藥所見的那對下垂的拱形。
在後來長大的時光裡,我們再也沒有擁抱過了。
07
忽然想起T的那些話。
那時T遭遇困境,然而T與我聊得更多的是──他遭遇的困境以外的事,T聽我說起祖母的事,我們在吸菸區,T將菸霧斜斜地,往蒼白的街燈吐,沉默了片刻,他說:「比起祖父母那輩,他們那個時代要擔負的包袱,我們容易得非常多,只要跨出那一步,而且他們所剩的時間也沒有多少了,下次或許你可以試著去擁抱。」
那時,暮色隱隱暗下來,比起我抑止不住的眼淚,比起我,我知道T抗抵了更大的力,T的眼睛也是一對拱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