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褪青衣 通體銳利的動心 之 一

文/蕭宇翔 圖/柯適中  一直到今天,才明白隨赴北而來的諸多身體狀況,全與心靈有關。肩與腰的僵痛痠脹,眠夢與醒時的混沌渙散,全是那些場面下暗湧,因為無可交心而產生的試探、角力、推手、擰絞狀態,其再現與後遺。我以為是讀書太多,或者姿勢不良,其實,是一種在花蓮待命時就曾預料過,害怕著的:無以名狀的沮喪。 沮喪,木心說,並非無方而來無理可喻,它是位於無數度「知人之明」之後的一度「自知之明」。這樣的「自知之明」已是一把劍,在「知人之明」之上反覆磨出鋒刃的劍。連劍柄也磨出了鋒刃。這通體銳利的東西難於執著,卻分明在你手中。 在人生的後青春期,我在思考一種更銳意用情的原諒,或者說,更精準的動心。 鄉愁而不鄉愿(鄉愿者,向內不能自處,對外喪失判斷),世故但為人情(而非世故只為保全自己)。博大於愛,悲而不憫。一種不氾濫,不迂腐,不空洞,和合於人生見識經驗的,其實是「知」,對於人情世故,顛撲不破的始終好奇。 知與愛,知先於愛,知絕對地先於愛,更勝於愛。對人性的深深好奇,眷顧,往返折衝,在一個不應多所設限的時區,沒有額外的前朝舊帳或生涯顧慮,不是為了盤檢打點身邊的人際關係,更不是為了考驗彼此的友誼、忠貞、情感閾限,不是,我深信,也不是為了滿足或炫耀那種一逕袒露訴說的表白欲,並且說:「這就是文學。」 不。文學不為文而作,也不為自己而作。文學為人而作,捨乎一己的情仇。 知先於愛,博大於愛。 「愛恨」既痛且快,相對地,「知」卻是相當纏綿不可得,需要從自體的囿限(簡化、批評、嫉妒、不屑、好強、故作超然、假性真空、相對主義、犬儒、心靈雞湯的種種逃遁)中,不斷驚於寒顫,不斷驚醒。 人的同情,多麼容易在嘻笑怒罵之間,一次次消磨掉。多麼容易,被一個又一個自我內在黑洞般塌蝕,強力捲襲的自傷漩渦所吸納,吞噬,收編,解構。同情與共感,以自我的心智底線為注,押進他者的心靈深處,換來的是什麼?往往,是對方的無動於衷或變本加厲。因為,所謂心靈深處,實則是我們「想像中他者」的心靈,與他者無涉,亦無所濟。 但是原諒。原諒對方(以及自己)在荒蕪人世裡的故作醜態,原諒因自身醜態逼人、唬人、傷人而產生的自責,原諒對方(及自己)對此生創傷源頭——世間表象的荒涼滑稽,文學謎語的凍原冰面——如同手足無措的溜冰孩童,在上頭打滑、碰撞、滾飛,或強拉他人手腳只為自保,所展現的一時舛誤、冒昧,雖然還不構成惡意。原諒他的此種傲慢:對於你們不幫助他,不呵護他,不讓他強拉手腳,不與他作陪深淵,他,竟自顧自地對我們反身「原諒」了。 持有這把通體銳利的沮喪之劍,狂劈亂斬,在文學的荒蕪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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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飛地留言 日光節約

綠光 詩/謝予騰 圖/簡世哲 被醃漬過的情緒,總見不得光 抹在土司上 也只是一層薄薄的霧氣。 這樣的早晨,不要推門進來 學貓就好 無聲地踏過失望 讓本來就無情的浪,繼續侵蝕 尚未沉沒的海島。 不可以看見。不可以把時間 隨意調回正軌 請躲起來仔細地悲傷,不可以伸手 摘下別人的面具 或當一個不說謊的人──如果因此 不小心吸入一團毛球 就努力想辦法,咳出一顆滿月。 情緒總因此,得被更仔細地調味。 不愛土司的人,站在門邊 端詳別人家的包子 幻想他們正冒出紫色祥雲般的雨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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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單數與複數

詩/陳昌遠 畫/胡采炘 你一個,單數 耐性,單數 黑洞,星星,單數 憂慮,複數 明白是單數 確認是否明白,複數 充滿意圖,複數 幽暗,閉鎖,單數 路燈是單數 牆壁是單數 手機是單數 資訊,以及資訊帶來的迫切感 複數。影片,一開始是單數 按讚分享,複數 十年前的自己,單數 最新科學研究,國際情勢 政治弊案,歷史上,曾發生過的事 都是複數 書裡的人類,複數 戰爭,複數 一場戰爭的死亡人數統計 單數。目前活著,有自己的生活 總是懷疑命運,嚮往美好未來 這樣的人,希望是,複數 極少極少,不這樣的人 單數。牆壁,路燈,當這些 被使用在文學描述裡 極可能是單數,哪怕成為複數 執筆者,必定是單數 命運,思考,單數 夜,閃爍,再次思考,複數 一個人走一段路 感覺影子,像是宇宙形成後 可被觀測的那一道波 單數。思考這一切:複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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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現在,現在,尖叫的現在──閱讀劉芷妤《樂土在上》

隱生宙 圖/董心如 ■沈默 瑪格麗特.愛特伍(Margaret Atwood)寫:「小說家麥克勞德(Alistair MacLeod)說得很好,作家寫的是他們所擔心的,而《劍羚與秧雞》的世界正是目前我所擔心的。……小說不提供答案,答案就留給指南書吧,不只如此,小說還要提出問題。」愛特伍並不認為《瘋狂亞當三部曲》是科幻小說,而應該是推想小說──以我來說,即小說基於現在所提出難解問題之探討。推想,意味承載現實狀態,並運用心靈之力,發出浩歎之問。當然很多優秀科幻小說家的作品盡皆如是,如雷.布萊伯利(Ray Bradbury)、寇特.馮內果(Kurt Vonnegut)、菲利普.狄克(Philip Dick)等,至於類型歸屬的問題,還是交回每一位讀者自行判斷吧。 劉芷妤《樂土在上》顯然就是一部根植於現在、進行未來式連結的推想(未來╱科幻)小說,書中處理了鯨島(臺灣)、鯨語(臺灣話)與成為世界政府唯一霸權的祖國(中國)、祖語(中國話)的複雜關係;鯨島上有樂土(接受祖國體制統治的區域)與化外(逃離體制的人們);樂土且有實相樂土、虛擬樂土,一如《駭客任務》(Matrix)的真實世界和母體世界;而樂土之所以是樂土,是由於其他地區大都遭受到汙染了,鯨島以外則一概被樂土人稱為地球人,萬惡且落後。 這樣的背景,自然是將臺灣定位極大化並末世嚴酷化的設計,所以劉芷妤寫:「以琥珀的實際年齡來說,她該是地球上經歷過最多次末日的人了。」、「有時候光是活在這個世界上,就得要被彎曲成某個樣子,才活得下去。」、「……─直到她知道月明是在一種極度的絕望下奮力在地獄業火裡為這座島上的人們撐出一片清涼地……」、「他們得要把樂土看得比自己個人更重要更優先,才會放棄自由夢想或者其他的什麼,去迎合體制,讓自己長成樂土的形狀啊……這是一種催眠,如果每個人都說這句話,一直說,說到沒有人在乎這不合邏輯,那麼樂土就當然在上,不是在下了……」 劉芷妤透過某些現實情勢的擴張,包含政治、性別、社會等等面向,盡情闡述了關乎未來的憂鬱與悲傷。於是,裡面一字一句都像是在叫喊著,現在,現在,全部都是,尖叫的現在。 我幾乎第一時間就要想起愛特伍學生奈歐蜜.埃德曼(Naomi Alderman)的《電擊女孩》,描繪著女性鎖骨間長出的絞軸能夠發出電力,於是發動了性別革命,從此世界由「她們待在這狹窄之地吶喊出聲,在一片黑暗之中得到了光。」電擊超能力女性掌控。而這樣的未來烏托邦有變得更好了嗎?倒也未必。我們看到了同樣的問題,沒有超能的未來男性(一如現在的女性)如何遭受電力女性(一如當今的男性)的暴力戕害壓制,又是如何密謀反撲與新革命。 人類文明似乎總是有反文明的另一面。這是不是人類的本質呢?或者我們也可以這樣提問:邪惡(反烏托邦)是人性?還是邪惡的人仍有人性(烏托邦)?那一種才更接近人類呢? 我很喜歡文.溫德斯(Wim Wenders)〈時光之旅〉一文所帶來的無與倫比感動:「我覺得自己很樂於關注美好的烏托邦,即使它們有時太過天真,只會帶給人們內心的感動,而往往無助於現實的改善。不過,比起反烏托邦,我認為,烏托邦更能讓人類受益。我根本不會關注那些惡劣的反烏托邦,因為它們讓我感到厭煩!末世的異象已普遍存在於我們西方人的思維裡,因此,我們會認為,我們的未來已無法再出現建設性的發展,而這種『沒有未來』的論調實在讓我悶得發慌!……關注烏托邦其實比關注反烏托邦更需要勇氣。……負面新聞的『賣相』總是比較好,至於喜劇就很難受到人們的青睞。我試圖在這部電影裡呈現美好的烏托邦,因為我認為,這是讓人們把這個世界視為喜劇的第一步。」 劉芷妤筆下的琥珀,在悲愴之戰(世界末日)昏迷醒來後擁有了超能力,滿頭藍花的她停止老化,且那些名為萃草的藍花,不但能夠抵禦病毒,還可以阻斷樂土人體內置入的晶片,避開政府無所不在的監控。這是多麼美好且詩意的能力,無疑是烏托邦理念、不對人類未來喪失信心的具象化吧。劉芷妤寫:「因為,如果我們對這個醜陋的世界已經無能為力了,我希望,至少規劃新世界的那個人,不僅有能力創造世界,還要擁有足夠勇敢與美麗的心靈。」我們確實需要更有勇氣地去相信、創造烏托邦,讓世界有可能是溫暖的喜劇,這或是文學最好的力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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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華副書訊

書名:微賤 作者:黃裕邦(Nicholas Wong) 譯者:陳柏煜、黃裕邦 定價:460元 被稱為「文學界導火線」的香港詩人黃裕邦(Nicholas Wong)的最新詩集中譯本《微賤》,部分內容精選自再度入圍美國「Lambda Literary Awards」文學獎的詩集《Besiege Me》,其中更收錄超過半數的全新詩作,包含作者在「臺北市駐市詩人」期間發想的〈請帖〉與贏得澳洲Peter Porter Poetry Prize詩歌獎的作品〈台北101〉等。 作者在關注近年香港城市的劇烈變化時,不時可見繽紛的臺灣經驗:同婚通過了,有人想在婚禮上點播Jolin的〈親愛的對象〉,有人赴艋舺龍山寺,求一個像林柏宏的理想男友。《微賤》詩集也為所處的幾個城市的藝文風景留下紀錄,如台北當代藝術館的班克斯特展、文心藝所的Roni Horn個展等,可說是黃裕邦創作歷程中與臺灣互動最緊密的一本詩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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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間奏曲 原光

熱情 文/柏森 圖/蕭明輝 又從什麼時間開始想起詩的呢。 這應是永恆的辯題,在國中時期的我幸運地遇見。當然,也能說這樣關於美及德性的思想,是受到充分召喚,方能進入的世界。 青春期躁動且敏感。因為和群體的格格不入而受到排擠,經導師同意,我得以選擇在熟悉內容的幾堂課間獨自離開教室,去做想做的事。那時更喜歡待在圖書館,由於校園的空曠,我因此可以擁有整座圖書館。 安靜遂有它的引力,冥冥中帶你去某物前,觀看,然後喜愛。 印象猶新,某次午後的歷史課我依舊前去圖書館,悠悠閒晃在陽光普照的大書櫃旁,老損的木櫃上貼有新細明體標誌「文學」、「哲學」,兩排相倚。越往下越是非大眾類的書籍,深深好奇,被曬到近乎發白、像墨跡在濕透紙背的那些又是什麼。商禽和瘂弦的詩集泛黃地躺在倒數第二層架上,大抵是某位老師捐贈的吧。不過一位中學生翻閱,然後就此有種莫名的感性經驗。 時常想,究竟是詩找到我,或認真說來只是我偶然讀到詩。對學生而言的現代詩實在不同於課文所揀選,為了方便教授的詩。所謂現代詩,那不可言述的實存、奇想、形而上或淡或遠,澄澈如此。 猜想,美感的判斷和經驗累加自此。 我們會說某事影響自身,正是在說某事如實重要。這些文字之間的重要,是時間為你暫緩,等你去撫觸,等你某日也想跟上腳步。 初次讀商禽〈遙遠的催眠〉,整個人入迷到下課鐘聲敲響仍久久不忘,再翻再閱,〈透支的足印〉乃至〈樹中之樹〉,神秘地使我暗自想像:我是有可能寫詩的嗎。 後來的學期三不五時隨筆在雜亂的筆記上,那可能曾經名為詩句的,佚失在小小的年紀底,他們逐漸發芽如籽,私盼所謂「詩」能夠茁壯於我的生命,因為最初的那個好奇,依舊讓我想尋著疑問而動身。 如今我可能略見樹中之樹裡的一簇光線,乾淨,彷彿從未離開我。 該說,一路上遇到的師長特別成為文學搖籃,每每推薦或直接出借「經典」,閱讀的雜食,讓靈魂的天馬行空有了安放。升上高中後,兩位很好的國文老師照顧起我的國學外,也充實著當代文學的引導。我開始寫詩,像密語,發自內心將文學作為志向。跌撞時刻,其中一位老師出課題讓我在寒假讀完楊牧的《一首詩的完成》──很久很久以後才明白,初寫者而言,即是心有所愛矣。 是幸運的,所以寫詩。 時隔多年,初初那位中學生在歷經人生部分年歲後竟也寫出自己的詩作。詩集的完成於是定名為《原光》,除了馬勒以外,亦有那回憶自身詩學養成的一種企圖。 萬物早已傾訴其本身,詩人,必然處於觀察的過程,如同寫生,維持在一段距離,介入你眼前所見。那麼語言是可能,晦澀是可能,明朗更會是可能的,因為想像著,或體悟著,時間匯聚起詩歌裡曾經的眾人,再言說下去,再散步一段……。 某次和伴侶聊天,我提起體感上就像那些作家們離我們尚未遠去,他的回應令人驚喜,說道:「並未真正遙遠,因為你們是透過詩在溝通。」 走筆到這,不知不覺腦海浮現艾略特,他說寫作當下,一位自覺的詩人也許該是意識到自荷馬以降的歷史與文學,模模糊糊地,這念頭飄入深夜的空氣中,迴盪耳際。 銳感於重疊交錯的時間,書寫讓人可愛,可愛世界,可愛超越宇宙離去與返回的之間,留下來的是語言。 況且擁有愛,我心中那唯一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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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踏莎行 偷偷哭了一次

詩/葉莎 攝影/陳永鑑 一個女子 坐在湖岸不言不語 她放出心中孤獨的馬匹 在倒帶的時間中奔馳 那些虛無的水紋 卻偷偷哭了一次 湖裡盡是天空無邊的呼吸 羽毛,光的碎片和漂浮的枝椏 成為深肺中的陰影 鵝啄破鏡子 看見另一隻潔白的鵝 在灰藍的胸膛裡靜止,如問號 日子依然擁著神祕 如水一樣重現,流動復消失 在光影的邊緣,萬物 漸漸遺失自己的名字 倒帶的時間不言不語 湖水放出禁錮許久的馬匹 一個女子坐在岸上 偷偷哭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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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那種起伏,那種表演

文/張紫蘭 圖/盧博瑛 1. 我的人有點模糊,可能注意力在文字。 2. 你總是那麼安靜的聽我,不反抗我。你深愛著我嗎?是的。 我走在你身後,依你的路線。 隔著距離,我又跑向你。 你是我的作品,我今生最好的作品。 3. 努力著,努力著,嘆口氣,真的沒有天份。 我總是理不好平日家事。 4. 我常常想到妳。 妳跟我那麼像,雖然這麼說很大膽。 我常常推測妳,而妳應是很快就能找尋我思考的位置。 我們那麼像。當妳走過,我起立仰望,熱切而忘情的鼓掌,傾其全力,直至淹沒了自己。 5. 做計劃的時候,把人生數一遍,文字裡無風無浪的圓滿。 6. 攤開一張紙,寫下愛的種種。 於禮,於美,於原野紛紛。 7. 有一種聰明,聰明得使人疲累,她硬是要證明什麼,生命不干休。你照實對她說,她還是不干休,你只好放棄這個人,放棄誠誠懇懇。 8. 我是一個很好懂的人。 9. 語言是殷切的,自省的,而且本身就是創作。 10. 我的貧弱,妳不必尋找,我必據實以告。 我生命的貧窮,我信仰的反覆與絕對。只是我將真實,我並不懼怕。 11. 沒有什麼時間來得那麼美,只有青春!那種起伏,那種表演,那種孤獨! 12. 你為一行哲學前來,我為雙辮飛散。 故事掩卷,藝術閃動,人走向邊境忽雨,漠漠跌落最深沈,最靠近。 一剎靠近,一剎文字。 靠近深沈,有最天真! 我不呼喚她,成為我的軀體。 捕捉那男身,歷歷飄動。 13. 不要寫得太重,不容易清楚,不容易清醒。文字未跟上思考,思考當更朗然。 14. 知道朋友生病,非常驚慌,但願有最明亮的星辰,最大的祝福。並永遠支持。 15. 身體睡去,沈思百遍遊行。我的捲髮翻越兒子少年,我的捲髮翻越相信。 我們穿梭某個年代,戴暗色衣帽。我總是緊緊跟隨愛情。 隨行之風,雕塑軀體,那就是當代了!我的丈夫,我的兒子,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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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食言犬:告別自身的儀式

■扈嘉仁 圖/林纓 《食言犬》的原題叫「從我體內分離的聲音」。那個時候正巧也是十月,2023的十月,這本詩集逐漸的從無到有,長出它的雛型。想當時,面對資料夾深處散落的詩稿,我還是對「命名」感到遲疑。我嘗試要從詩作中指認自己,指認那些在空氣的振盪中,逐漸「抵達」也逐漸「瓦解」其初始形態的,自我的聲音。於是一種以詩自贖的徒勞,讓我觸摸到屬於第一本詩集的核心:那便是「我」,我和自身告別的小小儀式。 告別詩藝追求不斷迎來的「懷疑」和「篤定」(輯一「眼神與手心」)。告別身體當下即逝的經驗感知(輯二「身體放映室」)。告別這許多年閃耀過的情感關係,那些愛人與朋友的背影(輯三「完色」)。更告別臍帶般連接著我和命運的「原生家庭」(輯四「回家」)。 我終於明白,原來,寫完這部小書所能贖回的,從來只是一種「對自己的仁慈」(〈一個人的遊樂場〉)。放手讓失去的成為失去,伸手觸摸事物之間,空缺出來的突兀部分,從中擺放自己。 2024年三月,這部詩集僥倖獲得楊牧詩獎。我在受獎詞裡有一段話是這麼說的: 「我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回答,只確定當時因為即將『回到家』這件事,感到很安心。後來我逐漸明白,可以讓我感到舒服的創作大概也是這樣子,簡單,也過分天真,是一種作為朋友的藝術。他在某些荒唐,或荒唐後平靜的時刻,無私載著我,讓我睜開眼就發現周邊事物的細節,更從中發現自己。這是前進,也是回家。」 說那是「愛」有點言過其實,但就在遞交詩稿後的半年,我儼然已經找到可以回去的地方。朋友、師長,還有被我執著觀察著的世界,以情感的凝視,向我這邊回看。 這中間當然經歷了許多,那些經歷,便是我後來陸續增補的詩作,使《食言犬》在「聲音分離」之後,長全牠踉蹌走來的身影。 同輩詩人洪萬達眼尖看出「食言」的端倪: 「我閱讀的過程中體驗到的是一種『還原』,這些寫下來的詩不斷翻飛:『只是想到曾說要看海,食言了幾次』(〈鉛色的海〉),我們終於可以確信,食言犬也如其字面義,是一條失約的狗,是作者對自己的貶稱。可是當我們反覆翻閱詩稿:『你看我∕跟隨影子安靜走回自己的身體』可以拼回原樣,那分離出來的食言犬最終歸返自身,原來我愛食言犬,一如我愛我自己。」(本書「推薦語」) 我決定讓這部詩集作為我和身外世界「共振」,完成一種「朋友」的證明。 《食言犬》在我「告別自身的儀式」中現形,吃下我的「言詞」,讓他人看見牠的同時,保留住我生命最瑣碎的細節。我從懷疑,到比較天真的相信詩句,即使在時間的追趕下失真,仍有可能於我缺席的未來,穿行如一隻大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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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蕭蕭.文化隨筆 老子水性思維,隨天與水而純真

千江水 II 文/蕭蕭 圖/徐兆慧 窺覷一點「天地心」 台北國際書展每年總是選擇春節過後開幕,商業頭腦轉的「標的」應該是農曆過年人人手上的紅包,不是因為綠色的春天適合讀書。 元朝翁森有〈四時讀書樂〉,可以媲美清朝鄭板橋的〈四時田家苦樂歌〉。只是翁森只說「樂」,說春天到來,「好鳥枝頭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是行春山林的萬里路概念,讀書也讀天地的物理與化學。夏天時「晝長吟罷蟬鳴樹,夜深燼落螢入幃」,有聽覺的享受,又有光影的調配,蟬聲入耳,螢光入幃,象徵著美夢也會翩然臨蒞。秋日呢?「不覺商意滿林薄,蕭然萬籟涵虛清」,只因為讀書讀累了,可以起弄霜天上高掛的明月。一直讀到冬季,感覺此時詩的每一聯都點出讀書樂的真髓,「木落水盡千崖枯,迥然吾亦見真吾」,從大自然的枯寂、空闊中,省思自己如何面對真我,甚而發現真我;「坐對韋編燈動壁,高歌夜半雪壓廬」,在燈火搖曳的土壁灰牆,精神可以延伸想像,自我娛樂,即使冬日嚴寒,又何妨高歌低吟!「地爐茶鼎烹活火,四壁圖書中有我」,實際生活裡,生起紅泥小爐的炭火,煎煮熱茶,讓火焰隨意跳躍,坐擁四壁圖書,這書的世界就是我的世界,這我的世界竟然可以直通這首詩的結句「天地心」。翁森冬日「讀書之樂何處尋」,他指證了首聯的「真吾」是「數點梅花天地心」,從木落水盡千崖枯的世界裡迸出小小的數點梅花,看見天地萌芽的淳和,讀書的悟境在冬寒中亮出了光! 翁森將讀書的至樂,安排在天地心裎露的冬日。 二O二五年立春前的台北書展,我購閱了百齡人瑞王鼎鈞散文自選集《江河旋律》,出生於一九二五年,從他一生三十六本文學作品中親自挑選的精品。 我想起司馬遷筆下的老子:「蓋老子百有六十餘歲,或言二百餘歲,以其修道而養壽也。」我想著王鼎鈞的道,會是什麼樣的道,他的江河裡會有什麼樣的旋律? 孔子曾經問禮於老子,離開時,跟弟子讚嘆: 「鳥,我知道牠能飛;魚,我知道牠會游;獸,我知道牠會跑。會跑的,我們可以用大網網牠;會游的,我們可以用絲線釣牠;會飛的,我們可以用弓箭射牠;至於龍,我無法瞭解,牠乘著風雲飛上了天,無法繫縛,不能掌握。我今天見了老子,他大概就是那神不可測的龍啊!」(《史記‧老莊申韓列傳》) 神不可測啊!王鼎鈞也會是華文世界的龍,他有散文界共通認可的美文、雜文,這美文、雜文已經豐厚,難以攀越,神妙,無法描摹,他還有充滿睿智的自創變體散文,黃河的水天上來,變體散文的水隨意揮灑,無從知道如何而來。 歷年參展的最高齡作者,王鼎鈞,繼續有新書推出,今年除了《江河旋律》,還與程奇逢合集,一題二寫的《四手聯彈》問世(爾雅出版社),我一併請回研讀。冬春交替之時,或許翁森一般窺覷那麼一點「天地心」。 江河旋律裡的江河思維 王鼎鈞選擇《江河旋律》作為他一生散文的精選集名,是否也跟齊邦媛的《巨流河》(天下文化,2009)、龍應台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天下雜誌,2009)一樣的可以匯入老子的水性思維? 江,从水工聲。河,从水可聲。臺灣話「江」與「工」同音,都念「ㄍㄤ,kang」,開口呼,顯然比「河」宏偉許多,尤其從字形上看,「工」的北岸與南岸都是筆直的一橫,兩岸之間保持等寬的距離,推測兩岸是高山岩石,水激石,激昂慷慨。「河」的「可」音有著接近人群的輕聲細語魅力,和藹許多了,「可」的造型,外圍有大轉彎,可縱可橫的河道,內有小轉彎的迴旋漩渦,感覺兩岸是土、是泥、是沙,「善淤、善決、善徙」,容易改道,經查資料,各朝各代,「三年兩決口,百年一改道」黃河常有的紀錄,黃河兩岸水與土不服,就妥協了,決裂了,另闢蹊徑去了,因而成就了現代詩人洛夫〈無岸之河〉的詩想像;成就了白靈寫的〈濁水溪〉儼然成為一條小黃河:「濁水溪,你的哪一滴水∕不是天空的眼淚?∕你的哪一粒砂不是大山的身體?∕你天天載著千萬朵雲,在我們眼前奔跑∕∕你一點一滴把中央山脈帶去流浪∕你是一條把台灣揉成萬花筒的河!」 江與河,本質都是自然界的水的流動。旋與律,卻是人工規則、秩序的變與不變。江河與旋律,兩相呼應,擴大了想像的幅度。 律,名詞的法律、規律、定律,一直到寫詩的格律,動詞的「嚴以律己,寬以待人」,「上律天時,下襲水土」,都有一份不可撼動的威嚴,需要約束、遵循,彷彿岩岸。旋,則是一再一再的迴繞轉動--盤旋不去的老鷹,凱旋歸來的將軍,「旋看歌舞旋傳杯」的同時忙碌,「醒來舊愁旋生」的接連忙碌,或者讓酒在壺內一轉再轉的旋酒過程,都是去了又回,迴了又轉的迴音牆、旋轉門、九轉金丹。 律而能旋,所以有了美妙的節奏。 有了原則性的儼然,卻也帶著偶爾例外的粲然,所以禪林覓得了花,禪花釀得了蜜,自性有了自己深深喜悅的歸趨。 岩質的江邊,土質的河堤,所以有了文學江河的旋律,彈奏著老子的水思維。 上善若水的思維綿綿若存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如果要以一個字來貫串老子的整個線性哲理,老子選擇「水」。 以前,我這樣思考: 水,可以是小小的水滴,也可以是汪洋大海。水,可以是靜靜的水流、潺湲的小溪,也可以是滔滔的江河、洶湧的海洋。水,可以是輭動的液態,可以是凝固的堅冰,還可能是蒸發的水汽,蒸餾後的小珍珠。水可以隨著不同的容器而變化它的形狀:埤塘、湖海、溪流、瀑布,甚至於甕、壺、瓶、甌——但是,不論怎樣變遷,水的本質永遠是兩個氫一個氧。 水,可以輕易地進入許多物體之中,又能從許多物體中全身而退,依然保持自我。水,可以將糖、鹽、香料溶解在自身之中,仍然可以將自己從其中全身而退,不沾不染,不黏不膩。 彰化的二水是二幅水交匯而交融,苗栗的三義原名三叉河,三股水流相容相匯,台中的梧棲原名「五叉港」,多達五支水流匯聚,取用「鳳非梧不棲,非靈泉不飲,非竹實不食」的雅意,同音轉化為梧棲。所有的文明古國是否因此受到水的啟示,各在各的水邊發展自己的文明搖籃? 後來,我又發現,兩點的「ㄅㄧㄥ」部(仌)的字,冬、冰、冷、冽、寒、凍、凘、凝……都指向固態的水,好像一灘水凝固為兩塊冰塊,體積變大,密度變小,可以浮在「三點水」的水面上。四點的「灬」部,既可以是空氣中氧與其他物質化合所產生的燃燒的「火」,卻也可能是蒸、烹、煎、熬、熏、薰的水火交會的燉煮動作,一種水的氣態樣貌,優游於空氣中,擴散在更大的「無」之深處而不可究詰。 造字的倉頡們是從水的自然三態,設計了兩點、三點、四點的圖象形文字。以「道」為萬物化生的總原理的老子,觀察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老子》42),先是道化生為天地間渾沌元氣(老子稱之為一),再化分成陰陽兩氣的二,陰陽兩氣交合於是產生了和氣的三,如此不斷交合、沖激、調和、創生,繁衍成萬物,且將養著萬物。因而老子對「道」的定義,也是以一連串「水」偏旁的字來說解的: 道,沖爾,用之或不盈。 淵兮,似萬物之宗。 湛兮,似或存。 吾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 (《老子》4) 沖然、淵然、湛然,老子以水質文字形容他心目中的道。 道與水一樣,綿綿若存,可以從此岸到彼岸,可以從這一海角到無邊無際無垠無岸的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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