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之外/鳳梨滋味

金風玉露

文/林佳樺 畫/戴麗英

爸爸愛吃纖維粗、酸味明顯的土鳳梨,去皮切剖時,距離一米之外都聞得到氣味,果肉酸得讓人皺鼻蹙眉。我常懷疑喜歡酸人的他,是否因為這種水果吃太多爸爸自有一套飲食方針,且強硬地規定全家必須遵行,呈金字塔比例:底層米麵食要吃最多;中層是蔬果,適量;頂端是脂肪含量高且價格貴的奶蛋肉,少量為宜。當時我上小學,不重視口腔清潔,有隻蛀蟲直往右臼齒鑽。修補期間,即使醫生安慰甜食吃完立刻漱口即可,爸爸仍是規定我絕對不能吃水果,頂層的奶製品有乳糖,也是拒絕往來戶。也許出於補償,我不為牙疼所苦後,胃容量變大,吃飯時間必準時入坐,但是營養似乎沒有反應在身高與智力上。每當我專心扒著飯菜,爸爸便涼涼地說:上學也這麼準時、讀書也如此勤快就好了。當餐桌上的肉類美食不夠姐弟三人均分,爸爸狀似無意地瞄向我:食物都不知吸收到哪裡去了。

我小五時被選為合唱團,爸爸懷疑老師選才標準。有次出團比賽我因重病請假,極為懊惱,爸爸認為這樣班上才有機會得名。那是全班連續好幾個月早自習、午休、放學不間斷地練習發聲與合音。能想像盼了大半年的遊樂園旅遊,在熱門的雲霄飛車設施前排了老長的隊伍,終於輪到自己了,卻突然暈眩、雙唇滿是鼻血,只好忍痛讓位;或者等了大半年的米其林三星餐廳,即將入座等候美食端上前,緊急腹痛嘔吐,全無食慾。

某年寒暑假我長住鄉下外婆家,開學搬回自家時,爸爸問了句:把家裡當旅館哦?後來他胃病住院,將小孩託付外婆照顧,如此一來我上下學交通極不方便,表明想待在自家,爸爸責備我極不懂事。我曾反應不喜歡刺耳的話,這種極酸的土鳳梨果肉會刮人、傷到舌面,得到的回應是:個性不要那麼鑽牛角尖。

我青春期後,這類的言語少了許多,爸爸因胃疾反覆住院,肉體上的折騰讓他自顧不暇。但我的自信長期受到酸語侵蝕,始終覺得自己什麼也做不好。爸爸自三十歲起由於飲食不正常,胃被鑿穿了多個孔洞,由於胃壁過薄及手術不大成功,這種痼疾在之後的數十年間反覆發作、住院修補,酸、甜、油、辣須忌口,這些食物容易刺激胃酸分泌,逆流到食道。

家裡買菜與料理的分工向來是父主外(買)、母「煮」內。我高三大考結束後,媽媽指派我擔任採買小跟班,表為助手,實則「監督」,防止爸爸亂買傷胃食品。陪著挑選水果時,爸爸彷彿回到髮禁時代,頂上頭毛的長度及染燙嚴格控管後、更加絞盡腦汁地想求新求變。

爸爸向來個性嚴謹、講話又酸,然而深受胃疾所苦後,採買過程會下垂眉眼做無辜狀,右指點點鳳梨、接著比一,一顆就好,我有種身為姐姐的錯覺,有一、兩次差點被他的乞憐神情蠱惑。

採買經常不如他意,回家後,爸爸會失望地抱怨:以前特地選購的鋒利水果刀都派不上用場。爸爸有潔癖,以前胃疾沒那麼頻繁發作時,是買整顆鳳梨回家親自削皮。不過他的刀工極差,切下來的果皮常黏附大塊果肉。為了能果斷俐落地削鳳梨,他曾到市場口「百年刀剪行」挑選合手的刀具及研磨器,每削完鳳梨尖刺的厚殼,必細心磨刀。他入刀的那一刻,是否會聯想到自己個性也是帶著刺與硬殼?他沒想過會被胃痛糾結大半生,醫生叮嚀,胃不好的人除了飲食不定,個性上的急躁、苛刻、嚴謹與緊張也是關鍵。他的胃歷經近二十次的電燒和修補,肉身被病痛折磨,中老年後費心地想改正性格的急躁與嚴苛,我微微感受到他收斂了些稜角。或許他的內在本來就存在著柔軟,只是當我的性別、成績或成就不如預期,便用刺殼與我對碰。不知道爸爸的性格是否肇因於年幼時,也曾被大人如此對待?

爸爸被嚴格控管飲食的這幾十年,性格似乎稍微鬆綁,自訂的飲食金字塔被簡化成:吃得開心就好,偶爾偷吃鳳梨,被發現時就吐舌搔頭不認真地認錯。也許是和我磨合多年,漸漸地改良了。

爸爸年近七十時,家裡多了孫輩們的童言童語。外表嚴肅的他天生嘴角下垂,彷彿生著悶氣,但只要外孫在,會陪同旅遊購物,用疊字或兒歌哄孫。有了手機通訊軟體,不定時地傳紅心貼圖給我。

他現在很像金鑽品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