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春在東管處

故鄉之月 文‧圖/林明理 蓮花開了,蜻蜓來了,蜜蜂也拍著翅膀來了。清風緩緩地跑過一棵矗立的巨樹面前。遠遠地,風帶回一支遠古的歌——掠過阿美族部落,像朝陽的光芒被太平洋海波撥動。 幾隻小燕子低旋著,美麗的身影引我抬高了視線。天空似乎更加曠遠、深邃了。當我佇立在都歷遊客中心外,在偌大的草坪與天空之間,隱約可見遠方的綠島,漁舟點點。 我想像,當初規劃成功鎮都歷的東海岸風景區管理處的人,將館內設置阿美族文化展示區、鯨豚館和遊客服務中心等,肯定是位胸懷遠大的人,才會讓我隨意停下腳步,便可觀賞四季裡的美,放飛自己的思想;也可以在後方的相思林步道,聽蟬聲唧唧,享受大自然的寧靜。 在行政中心一隅,是一池錦鯉以及修剪整齊的花木。再過去的停車場,有著深淺不一、樹影婆娑的綠,也有淡淡的花香。我最愛在春天,徜徉在蓮花、大樹和草坪的環抱之中,讓心靈蕩漾在數十公頃的夢幻中。 今夜,偶來一場雨,好似一曲激昂的歌。我忽然想起那一天,風吹過阿美族民俗中心的周遭,浮雲在天上,在綠地與海洋襯托之下,有多少年少、中年、直至初老的時光依次浮現於心中。尤其是想起參觀早期阿美族部落風貌,還有竹炮、射箭、家屋等文物展示,以及大型戶外表演廣場時,感觸良多,也不免想起了家鄉,想起父親與我相聚的美好,和那片難忘的綠野田疇。 而父親的笑顏,有著大海般的恬靜,也有著一種引人相思的力量;恍惚中,亭台旁的花木,或野鳥蝶舞,都能任由四季的彩筆,勾勒出動人的色彩。多想變成一隻鳥,翩翩飛向東管處歷年來舉辦的「月光海音樂會」,回到那片草坪上,伴著海上的月光,諦聽原民的歌聲,或耆老講述古老的故事。 在我的生命中,苦難,我嘗過。很慶幸,身邊都有親友陪伴我一一克服、度過。「這雨夜,風吹不止。我凝望風中搖擺不定的枝葉,心中忖度萬物的奧妙。」我想起印度詩人泰戈爾,在《漂鳥集》這一段中展現其豐富多彩的情感世界,歌頌大自然的壯闊。 我始終相信:風雨過後是彩虹,人在逆境中,若能勇敢前進,總會見到光亮的。對我而言,東管處的美,引領我遐思無限。那阿美族的歌舞,有一種群體的力量,讓人感覺這世界宛若回到最初,充滿希望。 每一想起在遊客中心的多媒體簡報室看到的東海岸風光,每一次與蓮相遇對視,每一夜與東海岸互為風景,或是聆聽月光海音樂會中「旮亙樂團」表演的(竹鐘之戀)時。那阿美族的樂音,名動全臺灣的巡演,彷彿停泊在東管處,停泊在太平洋所有的水上,也在我心深處。

Read More

〈中華副刊〉我養了一叢瀑布海

文/夏予涔 畫/胡采炘 日不落 喜愛圍巾這唯美的藝術品,是年少以降的嗜好。 看著長鏡旁懸掛的各色圍巾自衣櫃頂端噴湧而下,長長的流蘇像濺起的浪花,布面上的花朵刺繡於焉綻開。藍色披肩上幼弱虛線是退潮的波紋,垂掛於肩上隨身姿搖擺粼粼閃動,好看極了。 枕邊人送的植物染亞麻圍巾,它毛躁不平整的脫線顯現出一種自然不做作的質感,像走在迤邐無垠的沙漠裡編織起神奇的夢。有的圍巾如剖開的斷面樹皮,紋理乾裂粗礪,圍上它就忍不住摩娑它,像玩辮子,指腹上留有豐富的經緯觸感。灰濛漸層的圍巾像下過雨的傍晚,陰霾的天空薰染為一幀水墨畫。最喜歡的莫過於異國民族風;來自印度尼泊爾或有著波西米亞嬉皮的叛逆主張,不規則的刺繡、拼接、變形圖騰如乖戾的藤蔓爬滿長巾,調皮地衝出了邊框。只要著一件素衫,懸上大塊圍巾就能畫龍點睛般燃出火光,我便自黯淡中亮了起來,它是改變造型的重要開關。 在五顏六色萬花筒般的陳列架中挑選圍巾是挑戰自己的價值觀。 「妳怎麼會選這顏色?難看。」朋友的直言彷彿是一箭轟擊了我。我穿在身上給自己看,自己高興即好又怎輪得到妳說嘴?但免不了仍在意他者的眼光,畢竟打扮裝束是一場演出秀,穿給自己看還是別人看這很難說得清楚。最懼的莫過是枕邊人的話:「多少錢?」「真浪費!」「買得夠多了,還是我讓出我的衣櫃讓妳放?」彼時,他懶得跟妳高調談啥價值觀與欣賞妳選的「藝術品」,只因每條圍巾就像潺潺不絕無以逆流的數字,只會挑戰他的感官:「心痛。」 價值觀的演化亦視年代的流行性。 憶起年紀尚小時行經客廳,媽正目不轉睛地追著瓊瑤劇《雪珂》。劇中張佩華飾演清宣統年間帥氣英挺的男主角顧亞蒙,經常是在冰天雪地裡著一襲藏青長袍頸繞湛藍圍巾,深情款款地凝睇劉雪華飾演的女主角雪珂,多舛劇情與浪漫場景使得媽淚眼婆娑,不捨得再摁遙控器,廣告時間則忙著擦眼淚,八點檔時光誰來電找她交代我們一律說不在。但,我想問導演,在雪地裡只圍一條圍巾不冷嗎?興許是畫面要求,還是穿上厚重大衣頭輕身重太煞風景。我想,圍巾的主要功能即是點綴,保暖或許是次要。 想起媽那個八O年代,流行輕薄的印花領巾,小學時我總在見到女老師們抱著考卷圍著打結領巾於校園過道飄忽而過。我與妹妹總是在媽的衣櫥裡拉出大圍巾披裹著小小身軀玩起小飛俠的廝殺遊戲。圍巾上那些眼花撩亂的幾何菱格線條卻讓我感覺平坦,像是圖紙上描線後的填色,印花圍巾之後演化為印上連續圖案的名牌Logo,要價不菲。我不禁認同枕邊人的價值觀;心痛的代價是披上圍巾走在路上還得為對方打廣告? 說到名品,實不相瞞,心之所向是喀什米爾羊毛圍巾,主要是欣賞其不凡的工藝。來自冷峻的高山羊毛,經由老工匠手執鋼針於布料底坯上刺繡,再以鮮豔的植礦顏料繪製精巧繽紛的圖騰,讚歎乎。但最終,我只能在購物網上「望布止癮」,這是價值觀、心儀與心痛三方論戰後的結果。 圍巾說到薄也得論厚,最有印象的莫過是昔往過年返鄉,大年初一清早隨家人前往大廟參拜。寒冬裡,一群人著辣色紅衣圍著五顏六色厚圍巾一湧而上入廟,像是一串鳴放的鞭炮。冷靜想想台灣平地沒下雪也沒如此嚴寒,厚圍巾羽絨外套或許只有寒流幾日派得上用場吧,或是回歸造型搭配用?經這麼一想,《雪珂》裡的顧亞蒙僅繫一條圍巾就有了合理的解釋。終歸於本,打扮到底是以美為共同的依歸。 說到挑選圍巾,就得提到我養的那一叢詭奇的「圍巾瀑布」;有乞丐頹廢風圍巾,鄉村與現代感的拼接布圍巾,點點斑駁長紗巾,來自印度的硬式及地圍巾,尼泊爾水煮羊毛刺繡披肩,不規則流蘇圍巾,潑墨藍染披肩,黑雲朵旋轉輕絲圍巾……。 「也不想想妳幾歲,老是奇裝異服!」「好好衣服不穿,不是破洞就是褪色!」在枕邊人嚴正抗議下,我仍是秉性不改堅持「做自己」;頭頂綁包包頭,全身黑衣水洗破褲肩揹補釘布包,再颯爽地披上圍巾,出門去! 而成為自己認可的「自己」於我而言是艱難的事。 我變成真正的自己是有因由的。自小讀美術的我,在家族企業經營者父親的影響下,棄畫筆從商,因而前半生人設大改,幻變為「標準上班族」。著筆挺套裝尖頭高跟鞋頸懸銀鍊,數字極糟的我日夜在布滿荊棘的報表裡穿梭,行銷經理一職的名牌別在身上,針頭刺得我血肉模糊長膿生瘡,就像一團花綠的厚圍巾裹得我氣喘吁吁。方方正正一絲不苟並不適合我,我成了陌生的他者。而在人生上半場退役後,揮別了職場噩夢,我終於能夠做自己。不知不覺中我長成了這般「文青老少女」的樣貌。 但,「做自己」好像有點語病;穿衣戴圍巾還不是有那個邪惡心思是要秀自己,美美地穿給別人看,那又怎麼能說是扎扎實實地做自己呢?想到這裡就覺得我未免太假清高,忍不住羞愧了起來。 我才逐漸覺察沒有人能真正做自己,在辦公場域得戴面具,見客戶得再多戴上一層,面具下當然是機械式對話:「您好,很高興見到你。」(看你這回還想砍我多少價?)「等我回去再跟公司的人討論一下。」(談不下來白來一趟,回去該怎麼跟主管交代?)又或是「經理,我塞車遲到了。」(睡晚了,趕上班真是痛苦呀!),「企劃案還在寫,最近忙有點耽誤。」(想不出來該怎麼辦?),足見在職場上成為真正的自己需要極大的勇氣。但鐵錚錚地做自己,那不就像把利刃毫不留情揮向他者:「妳怎麼會選這顏色?難看。」直言不諱彷彿是一種無心的傷害。(我只是將自己的感受說出來呀!)那還是將「最真實的自己」摺疊好放入口袋裡比較安全。 回到衣物的價值,曾聽人云云:「衣服的功能在於保暖。」這句話實在直接又炸裂,那喜歡圍巾的癖好就得被徹底推翻了。畢竟,圍巾保暖的功能不能凌駕大衣,不過是一塊布的設計,那為何讓人癡迷,家裡養著一叢叢繽紛瀑布海?有趣的是,「瀑布」二字也直白地說文解字;每條瑰麗的布湧下,方是珍藏好物。矛盾的是,我輕視「多巴胺」這種瞬間表淺穿衣買服的快樂,如同五分鐘吃完一塊精緻甜點,甜膩又短促。就此,我嚴正譴責自己的愛慕虛榮,明明年歲已長,還不認分點套上碎花衣褲逛公園跳廣場舞,或坐在便利商店圓椅上滑手機,卻還夢想著做自己、蓄養一座瀑布海,還自圓其說地宣稱它是藝術品,這不免淪為資本主義式的自欺欺人:買買買。 但我仍不得不褒揚這美麗神奇的工藝。看那美學看那圖騰設計看那繁複工序看那布料質地,自小小布框中發展出的精緻創作,不免令我讚佩。我想,運用自己與生俱來的天賦貢獻給美學,將素淨布坯幻化為藝術品,這才是真正的「做自己」吧! 怪的是,現今社會默默倡導著「成為優秀的他者」的普世價值觀;成為金字塔最上端的人,成為會讀書的人,成為白富美高富帥,擁有高官厚祿好職業,嫁娶富裕的家庭……,加上社群媒體的推波助瀾,「炫耀」便成了閃亮的主流。於社群媒體上秀出圖片取得羨慕的目光:幸福人設、坐豪車吃大餐、出國旅遊,就連拍照也得為自己P個圖展現完美的一面(我自首P圖,我也從眾如流)。 故,如同挑選圍巾一樣,別被光鮮的主流價值所蒙蔽,首先得拆除那些自小耳濡目染「別人賦予的價值觀」才能做自己。深掘內裡,探索屬於自己真正的價值觀。這麼說來,我該感謝讓我養一叢圍巾瀑布的心痛枕邊人,讓我在職場退役後的大草原恣意奔跑「做自己」,讓我快意地丟棄過往那些不合身的矜貴套裝、無用的虛名與權力,遠離那片令我焦慮的數字海,實實在在地做回自己,成就了現在這頹廢風的老少女,我。 絮絮叨叨老半天,跨過了半座人生拋棄了舊裝束,甚至遠離了原生家庭的商業文化與職場創傷,我會後悔洗心革面做自己嗎?不會。我仍會繼續讓這叢瀑布海更加壯闊嗎?當然。每一條圍巾都是陪伴我成長的證明,我在這叢燦燦繽紛的海上泅泳,越過了一波波高聳浪濤,我與他者一樣破爛而堅強,勇敢自信,披上我鍾愛的圍巾,我忠於自己,餘生不會再為了證明自己而效忠別人。我只為自己而活。

Read More

〈中華副刊〉簡政珍當代詩話/「瞭解」 「知道」的區別

隱生宙 文/簡政珍 畫/董心如 文學上的「瞭解」(to understand)和認知上的「知道」(to know)不同,前者可能是朦朧中已經有所瞭解,有時是將已然的瞭解加以深化,後者是從未知中尋求知。 前者始於瞭解而終於更深入的瞭解,是環性的;而後者是以未知作為追求的起點,是線性的。 由瞭解而深深感受,再由深深感受而詮釋,和一個科學家在試驗室從無生命的化學元素藉著耐心和毅力做實驗,兩者極不相同。 某方面來說,念文學並不是純靠努力或毅力就有所得,因為我們可以憑著毅力去「知道」一件事實,但我們卻無法保證單憑努力或毅力就可以發揮敏銳與「洞識力」而「瞭解」纖細的文字世界。 念文學不是只去「知道」有關作者、作品或某種主義等既定事實,我們要去感覺或感受文字,而不只是追求知識。 詮釋是要表達閱讀時默默心弦的振動,不是為了分析而分析,為了詮釋而詮釋。 詩作的閱讀,更是如此。

Read More

〈中華副刊〉間奏曲 世界是一棵大樹

春之躍動 文/柏森 畫/戴麗英 世界是一棵大樹,我停留著。 還記得很小的時候待在兒童頻道前,電視上播出那龐大王蟲的軀殼,一切藍色都在漂浮,森林如海洋,搖曳且蘊育。 孩子時期的我們都在想,什麼時候能像娜烏西卡那般乘著飛行器穿梭,孩子,純粹的心靈,一樣對這世界重複提問:我們需要更多廝殺來換取自由嗎? 《風之谷》想說自然,說更多的卻是人。如宮崎駿其他部動畫,人一直是個深刻、多樣的題材。所以當孩子開始涉世,重疊著各樣雜多之經驗,回頭重新審視人與世界的關係時,驚覺娜烏西卡已經給了我們絕一的答案──愛。 有的人或許認為娜烏西卡是過於完美的性格角色,他勇敢、純真、心充斥博愛,厭惡爭奪作為重要手段,直到他將王蟲幼子帶回風之谷時,他仍然一心希望「愛」是可以召喚回和平。 在他精神底,愛似乎是理解本身。 由此,世界是一棵大樹,娜烏西卡墜入地底時輕輕倚靠著風化的巨木,細胞與細胞之間,有流水經過,儘管死亡,卻仍然傳遞著。 整座腐海到了一定時間會開始散佈孢子,猶如雪,迴盪之間也衍生了樂音。我永遠記得小時候的自己看到這幕是相同地震撼,看似埋藏死亡的威脅,卻帶來永恆的福音。 其中一幕記得深刻,娜烏西卡仰望巨大樹木,幽藍色調緊密如同一種召喚。他輕輕向前靠近,感覺身心和巨木融為一體,就此趴在其中。 只是聆聽著,流動而過的事物。 他感動地落淚,因為生命曾經存在。 幾年後的現在到影院去看首次在台灣上映的《風之谷》,幀幀畫面細節一覽無遺。當劇情裡盲眼的婆婆說起牆上關於神話的刺繡,我難以分心地直望那身著異國衣著的使者。 遙遠神話使得人明白歷史存在,盲眼婆婆念起歌謠,金色草原上的未來將有一位異邦使者來到,重新為這片土地到來平衡與共和。 電影未竟之事在漫畫中完整設定,包括「火之七日」的概念,對於異邦者的重述和神話的降臨,相當純熟。 重回電影本身,我仍思考,是什麼使人們願意去信任? 而充斥敵意的世界將話語分散、歧義,嘗試言說的人各有立場,他們擁護自身,為自己的利益戰鬥、出賣或者脅迫彼此。 在我心中,娜烏西卡代表著非屬於私我利益的存在,他心中即有風之谷這一座「城邦」──顯示出他深刻的愛的嚮往,便是從認識之間出發。 人該如何認識,起初便是想要瞭解的心情。 娜烏西卡的死去,意味著世界的寧靜。他獻出生命,來換取共和的實現。蟲子、森林、風、人類,以及那撼動所有心智的靈魂,最終超脫成愛。 我們一直迴盪在「愛」這個主題,似乎它必須是如此崇高而不可抵達的事物。 然而在整趟故事裡,娜烏西卡所展現給觀影者、讀者的愛,卻充斥著複雜情感的選擇。有時它隱喻著世界,有時它分散在人與人的羈絆,更多時候,它是需要做出選擇的堅定。 影廳裡,娜烏西卡的死亡反而還未洗滌,直到原先憤怒的王蟲與悲情、善妒、乃至無辜的人類,一同靜默時,情感帶引我來到一種無可言喻的激動。 我甚至明白,那或許是理想中我們曾擁有的一念永恆。 王蟲接續以觸手伸往死亡的軀體,他們感受著某個偉大,不過也是渺小的生命之一。忽然間娜烏西卡睜開,逐漸甦醒。 直至那刻,我的情感再無處可逃,它疊複在先前所提的遙遠神話。 而愛,已從那遙底重回我們心中。 感覺飽滿,感覺神聖。是生命足以如此神聖,因著它的有限,使人們明白無限本身是純然。 結局索然曖昧,我記得在宮崎駿的《出發點》中提及,電影的結局並非原先設定上的「復活」,而是死的震撼最終給予人們極大的醒悟。 無論是早已埋藏在敘事主軸中的「世界受到樹木們的淨化」,人從完全主動的位置(自心以為能宰制世界),漸漸轉為被動(受世界影響,必須意識到萬物、他者的存在)。 娜烏西卡這個角色的輪廓勾勒,或多地也給出了人(作為一個能動者)的釋放──人是否完全處於兩極化的狀態,在於行動的企圖如何展現。 則,人亦有可能在於灰色地帶,既是主動亦是被動的姿態。 而我如此深刻想像,或許也因此相信,當娜烏西卡在這「偶然」之中甦醒,並腳踩金黃草原如曾經的傳說時,我想它重新標示了這部電影的精神定位: 理解是愛的最崇高。

Read More

〈中華副刊〉踏莎行 一樹深紅愛淺紅

詩/葉莎 攝影/陳永鑑 春風開始喧鬧之後 人們突然安靜 猛然驚覺 自己走在杜甫的詩小徑 那時我是疲憊的旅者 想為夜夢尋訪棲身的被枕 桃花指著對街 要我住進一幢白色閣樓 推開簡陋的窗子 就是二月細琢的風景 柳條拂動蝶的光影 夜裡依稀有夢 如詩如絲,不是雨的聲音 聽見窗外桃花說話 春天適合多情 一樹深紅愛淺紅

Read More

〈中華副刊〉華副書訊

當代詩話 作者:簡政珍 出版社:書林出版有限公司 出版日期:2025/04/01 這也許是新詩/現代詩百年來的第一本詩話。著名詩人簡政珍教授結合了傳統詩話的精神與當代時空的特性,展現以下幾個主要面向: 本書分四輯。輯一〈詩話.詩學〉,是有標題的詩話。輯二是七十二則沒有標題的詩話。輯三〈詩話.詩史.後現代〉,聚焦於詩史與後現代情境。輯四〈詩話.詩學問答〉,以詩話的形式探討當今詩學的問題。

Read More

〈中華副刊〉一本值得一讀的主僕小說

文/陳蒼多 畫/葉琳 亨利.格林(Henry Green)是英國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名作家。英國名詩人W.H.奧登(Auden)曾經說,亨利.格林是「當代最佳英國作家」。名作家、《藍色電影》的作者薩仁(Terry Southern)曾在《巴黎評論》中說,「自古以來,對技巧非常成熟的作家的內行讚美詞是『作家中的作家』;亨利.格林則已被稱為『作家中的作家中的作家。」 《愛》(Loving)可以說是格林最有名和最受歡迎的作品,除了《愛》之外,他也寫了《生活》和《結伴出遊》等九本作品,外加死後出版的《留存:亨利.格林未收集作品》。 格林在《愛》中將現代技巧給合以狄更斯式的幽默和詭密的社會批評,生動地描寫較不為人所知、也較不為主人所知的僕人的情愛生活。美國名作家阿普戴克(John Updike)曾說,他看過一個女讀者在讀完此書時哭出來,他不知道原因,因為此書的特點是有趣,不過他也說,「『作品』應該慢慢訴諸沒有表達出來的感情,它應該最後引出鐵石心腸的人的眼淚」。 根據格林的說法,二戰期間,一個男消防隊員啟發他去創作這篇小說。這位消防員是格林的侍從,曾經當過年長的管家,他最喜歡生活是「夏日早晨躺在床上,開著窗聽著教堂鐘聲,用手指吃著黃油麵包卷。」剎那間,本書就出現在格林眼前。但這只是說,格林因此寫出了以管家或僕人的生活為背景的作品,書中倒是沒有刻意描寫管家「夏日早晨躺在床上……」的情景,這本小說主要情節是,英國有錢的寡婦騰南特夫人,跟媳婦懷娥特從英國到中立的愛爾蘭避戰。她的豪宅中有很多僕人,也是從英國到愛爾蘭,在豪宅中當僕人謀生,他們都很害怕戰爭,也不喜歡愛爾蘭人。其中較主要的男僕是管家倫色和他的助手伯特,較主要的女僕是艾迪絲和凱蒂。倫色和伯特同愛上艾迪絲,艾迪絲和凱蒂同時愛上倫色,但艾迪絲愛的是倫色,不是伯特,倫色愛的也是艾迪絲,不是凱蒂。伯特轉而愛上凱蒂,但凱蒂並不愛伯特,所以本書主要的情節都聚焦在倫色和艾迪絲的愛情進展上。但我認為,伯特的角色很重要,這一點下面會談到。凱蒂的角色也很吃重。例如,凱蒂知道艾迪絲和倫色要結婚時,她的反應作者把它描述得很到位。這四個人的情愛關係交錯,絕大部分都藉由對話來暗示。一般而言,小說類別分成以角色取向的小說和以情節取向的小說,但本書卻是以對話取向的小說,對話在本書扮演很重要角色,全書幾乎是以對話形式呈現的意識流。本書接近二十萬字,卻不分章,又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對話,算是比較罕見。 書中有一段,描述倫色向艾迪絲索吻而不得,轉而求之於凱蒂。就在倫色熱烈地吻著凱蒂時,凱蒂的右眼從倫色的一個顯目的耳朵下面對艾迪絲貶眼,接下去的的部分就請讀者自己到書中欣賞。有一次,倫色看到艾迪絲跟伯特玩捉迷藏,心中當然吃醋,不過,我認為玩捉迷藏部分的描述也很精彩。 女主人騰南特夫人的媳婦懷娥特的丈夫在英國參戰,不在身旁,以致她紅杏出牆,被艾迪絲逮個正著,內心很高興,當僕人的卑躬屈膝,趁這個機會出了一口氣,所以她一直都設法不斷提及此事。低層僕人的情愛與上層當貴人家的外遇形成反諷的對照。 亨利.格林描繪艾迪絲看到外遇的懷娥特色與情人同床的這一段,也許值得在這兒引述:「……她也看到另一個人的頭髮縮進絲被下面。是一個男人。她的心跳得很厲害,血管快要迸裂……那黑色頭髮完全不見了。但是有兩個身體……就在這個時刻,懷娥特躍勳了一下……她沒有完全清醒,直直坐了起來。她身體祼著。……她想必認知到自己是裸體的。她發出叫聲,兩隻可愛的手臂交叉在身體上那又大又鮮明的部分,上面有兩個難以管束的隆起東西,像黑色的乾傷口,在震顫著。」我想,這是第一次有作家稱女人胸房那個最敏感的部分為「兩個難以管束的隆起東西,像黑色的乾傷口」。 女主人騰南特夫人遺失一枚珍貴的戒指,她通知保險公司要求理賠,然後,她和媳婦懷娥特到英國與兒子賈克見面。她們不在時,保險公司的調查員來豪宅,看到向艾迪絲,就向她詢問。伯特為了替艾迪絲解圍以取悅她,就對調查員說他發現了戒指(事實上不然)。騰南特夫人從英國回來時懷疑伯特拿了戒指。 倫色和艾迪絲準備結婚,艾迪絲希望婚後待在愛爾蘭,但倫色的母親不想來愛爾蘭與他們同住,他只好說服艾迪絲,說服過程兩人的對話也頗有可觀之處。此書最後的結局是,「第二天,倫色和艾迪絲就離開了,沒有跟任何人說出一句預警的話。他們在英國結婚,自此過著快樂生活。」 但是,前面說過,我認為,伯特的角色也很重要。與倫色和艾迪絲兩人的幸福快樂成為對照做的是,伯特是悲劇人物,他得不到艾迪絲的愛,也得不到凱蒂的愛。有一次在海邊野餐,他說了凱蒂不中意聽的話,臉頰被她猛拍。他很快站起來,但卻走開,一句話也沒說,「那匹沮喪的驢子跟在他的後面。他面對匆忙前進的海洋,及其自創世紀以來就存在的刺眼亮光,跟著這匹驢子垂頭喪氣地漫步在路徑上,好像是一個旅行中的唱詩班男孩。」此時的伯特好不落寞啊。尤其,他又被女主人懷疑偷了戒指,如此三面不是人,於是他打算去從軍,當飛機機槍手。他提出辭呈,卻被女主人拒絕,因為在有嫌疑的情況下提出辭呈,女主人不能接受。但他最終是離開了。 僕人和主人本來就不平等,而伯特則是僕人的不平等中的不平等,更令人不平。阿普戴克所說的那個女讀者讀到最後流淚,也許是因為這一點吧。愛的快樂與愛的悲傷互相映襯,會顯得比較動人。

Read More

〈中華副刊〉紗門

穿粉紅裙小女孩 李德莊畫 ■簡玲 面對前方高樓滿滿的窗戶,它的複眼不疾不徐聚焦著昆蟲,天羅地網監禁夏日嘉年華,因著外門的推出,它拉進,遂成隔離與封閉的入口,使出口之間構成一種抽象視覺的情節。 紀實的風吹開北方山谷,流浪的飛蚊徘徊,夢,一直嗡嗡作響。一扇迴旋的半徑,叩叩叩地撞擊門框,緊密貼合又像隔著無形間距,框架的喘息聲已經沒有轉圜餘地,無聲隱形的新品將取代這個空間,佈滿塵灰的網眼,只能無助嘆息。 他橇開她相伴的眼睛,一隻小蟲倏地飛進他的鼻腔。

Read More

〈中華副刊〉蕭蕭.文化隨筆 莊子的風性思維,隨天與風而逍遙

仲夏夜 文/蕭蕭 圖/簡昌達 翊來翊去,飛就天頂化成一粒星 以「民歌傳唱手」為職志,選擇旋律清新自然,歌詞樸素優美的創作歌曲,透過和聲、共鳴,傳達真善美,分享愛與關懷,「清韻合唱團」三月尚未驚蟄的時節,協助我在生活的皺褶與文學轉折處,透過禪公案、古禪詩,學習改變思維,走向活潑的文化散文的推廣活動。最初,團長張百潭選唱鄭愁予的〈偈〉作為壓軸,「不願做空間的歌者∕寧願是時間的石人」,「這土地我一方來,∕將八方離去。」呼應我覓花釀蜜的禪思醞釀旅程,十分貼切。但是在活動的前兩天,他改變了心意,而且還公開演唱了另一首臺語歌,我們大家都陌生,他說了歌名,但沒有人記得,但印象很清晰的是,歌曲裡一再說「泅來泅去,泅來泅去矣,目珠一𥍉,一𥍉,一𥍉𥍉五百年」,那魚兒眼睛一眨五百年的童心、禪趣,讓人心弦顫動了幾下,歌者還呼喚在座的朋友「敢有人姓莊?敢有人姓莊?有人姓莊無?姓莊的舉手!」 ——白靈那天不在現場,要不,他眼睛一定瞪得大大的,眨也不敢眨,「一𥍉𥍉五百年,一𥍉𥍉更五百年」! 後來,我請教了張百潭,他說是蕭澤倫(阿律)詞曲:〈行諸路裡〉(《遊來遊去》,如是我聞文化股份有限公司,2000),社頭人耶,這首歌還獲第十二屆(2001)金曲獎最佳作詞人獎,他傳給我歌詞: 行諸路裡,一雙手親像是蝶 的翼,翊來翊去,飛就天頂 化成一粒星。 行諸路裡,一雙腳親像是搵 墨的毛筆,撇來撇去,泅入 溪底變作一尾魚。 泅來泅去,修來修去矣,目 珠一𥍉𥍉,一𥍉𥍉,一𥍉𥍉 五百年。 泅來泅去,修來修去矣,目 珠一𥍉𥍉,一𥍉𥍉,一𥍉𥍉 更五百年。 敢有人姓莊?敢有人姓莊? 有人姓莊無?姓莊的舉手! 伊作一個魚也網,作一個魚 也網,作一個魚也夢,啊, 夢著一尾魚。 行諸路裡,我念著流利的歌 詞,啦啦,啦,啦,啦啦, 啦,啦…… 〈行諸路裡〉的譯文是「走在路上」,「有人姓莊無?」直接暗示我們他化用了莊子的典故,「莊周夢蝶」:「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為胡蝶也。自喻適至與,不知周也。俄而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莊子.齊物論》)人與物齊,莊周與蝴蝶情意覺可以相通連,互為應答,不應該受形體、物種的區隔,夢與真實不妨自由穿越,古與今時時來回交感。雙翅振動,可以飛昇為天上的星,雙腳快行,潛入溪底變作一尾魚。蕭澤倫更活潑了,漢文、臺語相互滲透,同音、諧音的梗交叉通流,「泅來泅去」未嘗不是「修來修去」,「魚也網」可以是「魚也夢」亦可以是「走在路上」的人的「希望」,這行這路這日常,就是修行的路,又何必深山古剎──又何妨深山古剎! 蕭澤倫「雙手親像是蝶的翼」、「雙腳親像是搵墨的毛筆」,「一𥍉𥍉五百年」、「一𥍉𥍉更五百年」,這絕美的詩意象,不也是莊子開的天:「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莊子.逍遙遊》)這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這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這魚之��,不知其幾千年也。 莊子與蕭子,一下子拉開了我們天大地大的心懷! 逍遙遊:水裡的鯤化為風中的鵬 喜歡莊子,一直都是因為喜歡「莊周夢蝶」的寓言,相對於蘧蘧然的那種栩栩然的內心悅樂。也喜歡鯤鵬相互通變、穿越的精神象徵義,遠遠寬闊於卡夫卡那種存在主義式的卑濕哀愁。 不知其幾千里的鯤,太平洋容不下牠的軀體,不知其幾千里的鵬之背,要飛在什麼樣的天空?俗話說:貧窮限制了我們的想像,更可怕的是,「想像」的貧窮,「數據」的貧窮,限制了我們的人生。 鯤,最早的字典《爾雅》解釋為「魚子」,魚子,就是魚卵(很多人會想到南部的烏魚子,不就是壓得十分緊實的烏魚卵)、魚苗、很小很小的魚。很有維護生態觀念的古人有這樣的警語:「山不槎蘗,澤不伐夭,魚禁鯤鮞。」(《國語.魯語上》),上山不能砍伐新生的小枝枒,水澤邊不能割取剛萌芽的嫩草,捕魚時禁止捕撈幼魚。鯤鮞,就是這樣的小魚兒、魚苗、魚栽(hî-tsai)。但在莊子的「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裡,這麼小的小魚兒,可以是不知幾千里的鯨,還可以「化而為鳥」,而且是不知幾千里的鵬。形變,質變,量能也變。莊子給了我們毫無禁忌的人生。 為了負荷這巨鵬,莊子設計了「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他讓巨鵬飛到九萬里高的青空,才衝到風的上方,可以駕馭風力,這時,背後就是廣漠的青空,鵬鳥再也沒有任何阻礙了,開始飛向深微窈冥的南方。 逍遙遊,從此開始。 慢慢走向莊子「蕭蕭」的風聲裡 逍遙遊,從「水裡的鯤化為空中的鵬」開始,我卻從此思考莊子的風性思維。 地、水、火、風,四大之中,地最為堅實,其他三大,不定型,也不定性,特別是風,連「形」都隱了,因而更吸引人去追蹤尋跡。 老子的道,從渾沌中來,如鯤從水中來,破水而來,講的是道之始、道之起,雖「有」卻是水性的「渾沌」。莊子的道,則御風而行,乘風而去,憑「空」而逝,說的是道的「無所待」、「無所為」、「無所用」、「無所終」,是「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的風性的「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的三無境界。有時,我會聯想著《論語》上的「無意、無必、無固、無我」,甚至於佛家的「無常」,漸漸地體會來無影去無蹤的「風」,以及「風」所帶出來的哲學情懷。 年輕時常有「凌風」的志向,在八卦山脈橫山邊欣羨鷹鷲飛揚,中年以後我卻也慢慢走向「蕭蕭」,莊子的風聲裡,無待、無為且無所用。 因為風的緣故,接近了逍遙道 吾友吳清海常在課堂上聽到我提及老子屬意水、莊子屬意風,憶及了大學時代學習老莊的初衷,他選擇〈《莊子》風的哲學〉(明道大學,2020中文系博士班)作為他的博論題目,他認為《莊子》書中提及「風」字五十處、「鳥」類有二十六種,如果能探得風與鳥的關係,或可超脫現象進入「道」,知「道」而後更識天機,可以化入《莊子》思想的心之流脈。 他在博論中臚列了五十個「風」字,蒐羅了與風相關的「氣」字四十六、「息」字二十二,甚而及於「生物之以息相吹也」的「吹」字,「搏扶搖而上者九萬里」的「扶搖」,「風」的近鄰遠親都召集在身邊了!甚至於還從《廣韻》中「鳥」的反切音「都了切」,屬端母、幽部,「道」的反切音「徒皓切」,也是端母、幽部,企圖拉近「鳥」與「道」古音的近似,用以拉近「鳥」與「道」意義的相通聯。口考後,我想到「鳥」的閩南音「tsiáu」,如果去除「ㄧ」介音,彷彿「教」字從國語的「tsiáu」變成閩南音的「kàu」,是不是也一樣音近於「道」。其實,「鳥」的反切音「都了切」(diǎo),今日還是有些俗話發這個音,同樣去掉「ㄧ」介音,還真是相近於「道」、「島」(dǎo)。 因為風的緣故,吳清海藉著「鳥」接近了「道」。 因為風的緣故,我們的心藉著蝶的翼,鳥的翅,翊來翊去,接近了「逍遙」。

Read More

〈中華副刊〉「壁龕」談

微風寶池(吳祚昌畫) ■吳守鋼 《吾輩是貓》為夏目漱石的立身之作。 也許知道的人很多,看過的人很少不是現實,但願是俺的武斷。幸好俺不想就書論書談這本書,也不願以貓談貓說書中的貓。僅僅想利用一下其中的一個微小細節。 漢譯本,第九章。 當主角迷亭帶著伯父造訪英文老師苦沙彌的家時,有一段誰該坐在「壁龕」那地方,客人與主人之間出現了謙讓座席的場面。這賓主的互相推讓,並不是客套,因為那位伯父知道,房間裡靠近「壁龕」的地方是貴賓席,應該當「忍」不「嚷」。 在島國的榻榻米上睡過幾個晚上的看客讀到這裡,一定會被「壁龕」一詞憋住而爬不起身來吧。因為通常「壁龕」存檔於高鼻子藍眼睛人的建築裡,而且多少還附帶一點上帝、耶穌之類的混凝土。簡言之,「壁龕」就是在牆上鑿出一個洞,並放上一尊耶穌受難、聖母瑪利亞之類塑像的西洋建築。 但是,把「壁龕」一詞放在東洋島國,正好像提到馬克思的誕生地時,不實報說是德國普魯士萊茵省特里爾,而僅憑想像稱是河南省安陽市殷都區小屯村一樣的不盡情理,但近現實。一百多年前,夏目漱石那年頭的島國建築還沒有洋人的血液、是純和室的居多,即或者木板牆,或者紙拉門,或者窗格紙。在那樣的組合中,怎麼會有挖「壁龕」的餘地呢。何況島國這裡,寺廟之類不少,但弄個受難模樣的石雕塞在壁洞裡的嗜好似乎還沒成氣候,除非教堂。 是故,俺覺得「壁龕」一詞有些生硬,便藉了原著,查了原文,把原文與譯文對照了半天,才迷迷糊糊猜出了原文是「床之間」一詞。 「床之間」是字字擲地有聲的漢字。但是,何意?你問十個中原人,至少會冒出十一個人來搶答說看不懂,除非把它念作「床笫之間」才罷休。 其實「床之間」一詞,由來悠久。 當年島國人的祖先學風雅,從南宋進口了無數畫軸。但是,進口不是問題,掛在何處,才是問題。於是,開始盛行在家中專設一個空間,將畫軸掛在最為顯耀的位置來供奉。這情景,看官記憶裡一定有印象,有如當年海外家用電器產品剛進軍上海灘時,無數老克拉小青年手提著錄音機悠晃悠晃走在南京路上一樣,那錄音機的聲音開得特響,而那錄音機上的進口商標也尤其引人注目,是絕對不肯撕掉的。撕掉,就是死掉,就失去了臉值。 簡言之,「床之間」就是一個保持臉值的空間。一般設在客廳或和室裡,不是一個小洞,而是一個敞開的不小的小房間,1.5平米,或近2平米不等,也不屬釋迦牟尼的專利,是擺裝飾的空間。平常不常用,有客人來訪時方才洞開一面,在這裡接待。賓主品茶,賓主賞畫,掛軸自然成為談資,以示修養,以擺身分。與這教、那佛沒有太大緣分。 有那麼一批天朝來的畫,當然要掛起來,供起來,擺設起來。不僅掛上畫,順便還兼帶放上四季的鮮花,擺上燭台,形成一個獨具氛圍的空間,如乾隆帝有過一個專為自己賞心悅目而設立的秘密小房間「三希堂」一樣,「懷抱觀古今,深心托毫素」。順便一提,「三希堂」意在「士希賢,賢希聖,聖希天」,可見雖是異族的客座皇上,也文雅。 說來好笑,那時在島國最吃香的掛軸竟是在中原生年不詳,死年不知的南宋畫僧牧溪(牧谿)那小哥兒的。小哥兒的山水鳥獸畫,當年備受尊崇,人人以有他的掛軸為榮,地位可與書聖王羲之同坐一條板凳。 所以,《吾輩是貓》裡的「床之間」被翻譯成「壁龕」,俺覺得無論從形像上,還是在質量上都讓實體深受委屈。 由此,俺的心得是:對外來語的翻譯安置,可以忠實地音譯、或者照搬即可,無需多一道理解了意思以後再翻譯的手續,那是脫了褲子放屁,小看世人。因為世人皆有天生的望文生義的功能。 這樣說,俺又覺得自己有點九斤老太了。說古道今,總覺得以前俺中原人做事認真,把什麼外國流行的東西都要咀嚼一下再給國人食用,好像給皇帝食用的東西,有毒無毒都要先讓太監嘗一下的感覺,脫不了黃袍意識。而「可口可樂」,「康泰克」等就不同。 對了,還有「卡拉OK」。 「卡拉OK」這台機器,雖然是島國人為本國人發明設計的娛樂工具,現在卻唱遍著世界。 但是,敢問看官您在唱「卡拉OK」時,是否問過自己或一旁依偎著您的那位,這「卡拉OK」是啥意思? 其實,「卡拉OK」之名由日語的片假名組成,意思是「不用樂團伴奏就能唱得以假亂真」。 而這詞卻是半生不熟,一半漢字一半羅馬字的漢譯,俺生疑只有在被殖民過的香港才會生出。 不過,不知原意,光是那半殖民半獨立就能OK,不影響您引吭高歌的情緒吧。 記得有兩位翻譯村上春樹的大家林少華和施小煒曾打過一場經久不息的口水仗。 譯文大家1的施小煒談到譯文大家2的林少華翻譯的《且聽風吟》,說大家2的譯文不足四萬字,而誤譯竟多至逾百。 之後,俺想找出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怪事,數了一下誤譯的部分,其實很多都是外來語,主要是島國從星條旗那裡進口來的。例如,日語裡本來就有「漫畫」、「連環畫」,但怕被人說過時了,不夠洋氣,所以,個個爭說Comic book(連環畫),真正愛屋及烏的本性難移。 本性難移不要緊,卻苦了譯文大家2。俺猜想,在翻譯這詞語之前,林少華教授一定找了不少資料和參考文獻,最後決定譯成「內容滑稽的書刊」,好像一定要把「卡拉OK」譯成「不用樂隊伴奏就能唱得以假亂真」一樣。 其實,世人聰明得多,是拿來主義,現實主義,有拿不拿,過期吃虧。以前的就讓它以前了,您去隨便查查近來的網上即可跌破眼鏡。 例如,「照燒雞飯」,「人氣」,「留守」,「達人」,「素顏」,「寫真」,「通勤」等等,看得會讓人摸不著下巴,找不到門檻,但是暢通無阻,紅遍中原。換言之,只要中原能造出稀奇古怪的漢字,島國就能發明出來歷不明的詞語,可悲的是近年這現象尤其成為一大不爭的現實了。 所以,俺覺得在介紹外來文化時,還是照祖先告訴後人的那樣,要入鄉隨俗。只有隨俗,才能入鄉。比那些完全把自己的想像說成是現實的不知要誠實多少,誤人子弟的責任也不多。現實一點,常規一點,癡人說夢少來一點。 不是嗎,川普總統就是川普總統,當然叫他特朗普總統也行,但是,照葫蘆畫瓢一定要翻譯成「撲克」總統,那就離譜了。雖然他很會打牌,而且常常不按規則出牌。

Read 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