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蕭蕭 畫/熊妤
宋朝出生的兩位莆田人,接連著、連環性地叩響著我。
或許,從農曆三月全臺灣為媽祖而瘋狂這句俗話說起吧!
尚未認識謝瑞隆以前,其實我對這句話沒有形成完整的畫面,直到他為博論〈媽祖信仰故事研究——以中國沿海地區、台灣為主要考察範圍〉畫上句點,還繼續投入鄉野調查,南北奔走,海峽穿越,日日身體力行,參與民俗、宮廟活動,帥帥的謝瑞隆卻讓我有大甲媽祖進香遶境隊伍前出現的「報馬仔」形象所蘊含的那種象徵義。
一、認識了謝瑞隆,所以親近了媽祖
「報馬仔」總是身穿黑布衫,頭戴紅櫻帽,反穿皮襖,錯扣上下衣鈕,褲管一高一低,左腳草鞋、右腳赤足,還貼著膏藥,一副不計形象,卻又莊嚴慎重,腳踏實地,完全盡職的馬前卒模樣。身上揹著菸草袋,有著香火「代代相傳」(這一代就是那一袋)的意涵,抽著旱菸斗,又有時時含菸(kâm-hun,感恩kâm-un)的深刻象徵。備著錫壺(惜福),裝滿壽酒(壽久),帶著豬蹄(知足)、散發紅線,為人群攜來長歲壽、好姻緣的祝福。邊走邊敲著銅鑼,呼喚同心同勞的美意,肩膀上繫掛長柄油紙傘,有防雨、防曬的實際功能,更有召請行善、護善(傘,文言音sân)的隱喻。
這樣的精神象徵,總是讓我想起謝瑞隆在民俗信仰、台灣本土文學、地方文化資產的維護,寺廟調查、研究、採訪與編輯的全心投入。有一次在屈原故里——湖北秭歸,臺灣所有屈家村的鄉親、詩友,都陷入招魂儀式的歷史感傷中,唯有瑞隆偎近江岸,下到水邊,零距離觀察儀軌的所有細節,一種現實的臨場注視與紀錄,一個學者放下學術傲慢與身段的那種親切感,不就是「報馬仔」腳步穩實,卻一往無前不回頭的意念感召?
朋友圈中流傳著這樣的一股信念:敬拜媽祖時,第一句話應該說「媽祖婆,信士(女)是謝瑞隆的朋友」,這樣可以讓媽祖即時找到你的座標,及時解除你的危難!這樣的信念,來自於感念謝瑞隆對媽祖、對人對事的忠誠態度。
二、親近了媽祖,所以抵臨莆田
媽祖姓林,名默娘,相傳北宋建隆元年(西元960年)出生在泉州莆田湄州島東螺村,987年在湄州升天。「湄州媽祖」就成為永相聯結的專有詞彙,從泉州莆田湄州島,一直傳衍到濱海、島嶼的福建、浙江、廣東、海南島、膠東半島、最北到達天津;向東、向南,則隨移民潮傳至臺灣、琉球、日本、港澳、新加坡。據說,「澳門」的外文名字稱作「Macau」,就因為澳門也有媽祖廟,澳門話稱作「媽閣」,葡萄牙人跟著標音為Macau。這種情況,也出現在澎湖島的馬公市,澎湖有天后宮,清朝時澎湖人日常生活簡稱為「媽宮」、「娘媽宮」,訛音、誤寫就成了「馬公」;彰化濱海的「王功」,隨然漢字書寫與「馬公」不同,但「王功」的「功」與「馬公」的「公」,兩地在地人的台語唸法完全相同(king),那是由「王(爺)宮」、「媽(祖)宮」的「宮」訛音、誤寫,叉分成不同的字。
更不用說,媽祖當年飛身入海拯救父兄而遇難,遺體隨海潮漂流閩江口南竿島,漁民葬於今日天后宮,因而稱作「媽祖」島,後來也因為戰備需要,陽剛為「馬祖」的傳說,都落實在林默娘是華人地區海洋女神、天上聖母、媽祖婆的民間信仰。
那一年夏天,謝瑞隆帶著我們去到莆田、仙遊、湄州島、東螺村,我才發現「舊濁水溪」原名「東螺溪」的「東螺」,與媽祖的出生地有同名的好因緣,大甲媽祖遶境時在北斗奠安宮與埤頭合興宮又去又回的文化路旁就是「東螺溪」--每年四月都要燃紅一次的木棉花道就在溪岸兩側,是否,關於「東螺」媽祖也有她自己的小小鄉愁?
莆田又稱莆陽、莆仙,歷史上也有興安、興化的稱呼。莆田西北是福建第二高峰戴雲山,隨著主要河流木蘭溪,逐漸緩和為丘陵地、平原、海岸,再抬頭為海洋裡的湄州島。
如果以事後之明來看今天莆田的地理圖像,其實真是像一隻高統的鞋子踩入海洋,走向世界,沒錯,莆田產業目前最特殊的就是一個「鞋」字,「莆田鞋」成為專有名詞,黃昏以後千門萬戶都是鞋行、鞋店、鞋城,燈光昏黃,人影幢幢,莆田的夜比白天喧鬧、有趣,多了一些異樣的彩光。
三、抵臨莆田,所以拜謁蔡襄陵園
我們去到莆田,原是為了在學院宣講儒家《四書》,三人成團,各就個人之所專擅,擇題發揮,因此在同仁上課的空檔,我有自己可以應用的時間,兩年內我選擇了兩次自己私訪「蔡襄陵園」。因為小時候看的歌仔戲有《洛陽橋傳奇》,記憶裡留著蔡襄的名字,或許也可能是書法界的朋友常常提到「蘇黃米蔡」四個字,辯論著蔡襄、蔡京的上與下。
蔡襄陵園就在仙遊縣楓亭鎮,離學院甚近,搭乘簡易的攬客三輪車就可以到站。目的,墓園,趁著太陽還未下山,未邀約學人,我獨自跳上三輪車。
蔡襄墓在二十世紀末,經過整修,我看許多台北姓柯、姓蔡的名人都列在捐贈者的芳名錄上,蔡襄的家族仕宦名單甚長,我特別注意到他弟弟、堂弟的名字:蔡高、蔡京、蔡卞,與他的「襄」字都維繫著「一點一橫」的起筆勢,感受到家族的威嚴與溫柔的那股血熱,汩汩沖激著。
書法史上的宋四家「蘇黃米蔡」的蔡,有人說原來是蔡京,但以其人品差,六賊之一,易之為蔡襄,否則,依序齒,蔡襄比蘇東坡年齡大二十五歲,書法成就蘇軾也推崇蔡君謨「本朝第一」,「蔡」應該放在四家之首。但我查了北宋這五位書法家的出生年分,蘇(東坡,1037-1101)、黃(庭堅,1045-1105)、米(芾,1051-1107)、蔡(襄,1012-1067)、蔡(京,1047-1126),蔡京未必是年紀最小的那一個,但真的是五人中最後離世的那一人。
只要講到排序,歷史上總有爭議,初唐四傑「王楊盧駱」,排在次位的楊炯就有「愧在盧前,恥居王後」的不平之鳴。但是,將這兩組人馬、八個字放在一起咀嚼思考,倒是有種聲韻平和之美,尤其是「蘇黃米蔡」的聲調就是「第一聲→第二聲→第三聲→第四聲」,「三民主義」、「風調雨順」、「花紅柳綠」、「花團錦簇」、「光明磊落」那種諧順!
陰陽上去,諧順就好,不是嗎?
「蘇黃米蔡」的蔡,在蔡襄陵園,毫無疑問就認定是美髯鬚、好人品的蔡襄了,泉州當官建造跨海萬安橋(後來改稱洛陽橋),福州當官種了七百里連結漳泉的行道樹,如今陵園裡各家書法碑帖環繞成林,這一生為民尋求的平安二字,凝固成百石千碑,在夕陽餘暉裡放光。
四、拜謁蔡襄,所以肅立碑前恭讀《茶錄》
我不是書法研究者,卻獨自在碑林前來回細觀,尤其是《茶錄》那一千兩百字長文,讓人不得不肅立恭讀。《茶錄》是以奏章的方式上呈給皇帝看的茶學文章,講的是茶色、藏茶、碾茶、羅茶、點茶的生活小事,給皇帝看的是茶器的各種類型:「編竹為之裹以箬葉」的茶焙,「以木為之」的砧、「或金或鐵」的椎,「羅底用蜀東川鵝溪畫絹之密者」織成的茶羅,可以投湯中揉洗、裹覆,還有「茶匙要重」才能「擊拂有力」,湯瓶要小,「易候湯,又點茶注湯有準」,「黃金為上,人間以銀鐵或瓷石為之」,細膩、瑣碎,或者說精準到這種程度。根據〈後序〉,《茶錄》先是奏事仁宗皇帝,再度呈覽英宗,先是毛筆撰稿,後又「書之於石,以永其傳」,那種任事頂真的態度,讓人認知「茶」是國家大事,豈可等閒視之!
二O二五年五月六日白沙屯媽祖從彰化二水轉入南投名間,駐駕松柏坑受天宮,社會上興奮地傳述著這是兩百年來首見的白沙屯媽祖遶境南投,於我卻是小時候三月「迓」媽祖,黃昏「迓」香啟請玄天上帝起駕的那個「迓」字的完整繫連,一種發自內心的歡欣迎接之忱。於我卻是莆田人媽祖也能看見埔中茶、松柏長青茶、四季春連綿不盡的受天宮丘陵茶園的喜悅,茶的喜悅,傳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