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何謂成功的超現實詩作?

文/簡政珍 圖/柯適中 二十世紀五0、六0年代,有些詩人認為超現實是以反理性反邏輯來重現更真實的現實。這也是紀弦強調的「現實之最深處」的現實。 我們可以把「更真實的現實」作為檢驗超現實詩作成敗的依據。「更真實的現實」的立足點是詩人和人生相傍依、思維和現實相牽繫。同樣是五0、六0年代超現實書寫,洛夫《石室之死亡》中如此的意象觸動人心:「所有的玫瑰在一夜萎落,如同你們的名字/在戰爭中成為一堆號碼」(第49節)。原因無他,因為詩行讓我們逼視到戰爭真實的樣貌,生命只剩下一些代表死亡的兵籍號碼。所有玫瑰一夜間全部萎落是超現實思維,名字變成號碼是經由思想的剪輯而跨越常理邏輯。 因此,成功的超現實詩作,不是天馬行空的想像,而是有現實支撐的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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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蕭蕭.文化隨筆/《孟子》從心與心的善出發

文/蕭蕭 圖/黃騰萱 可慶幸的,或許「孔仁孟義」還在吧! 「舜日堯天周禮樂,孔仁孟義漢文章」。 中小學時代過年行春最喜歡逐家逐戶去閱讀他們大廳、客廳門框上的對聯,常見、印象深且心嚮往之,就是這一幅。 那時候最感疑惑的是,堯舜禪讓的政治美學是堯讓位給舜,舜讓給禹,對聯上不是應該先說「堯天」,再說「舜日」嗎?像下一聯就順了歷史,先有春秋、再接戰國,而後以漢承接,為什麼上聯先言舜、再談堯? 也不知疑惑了多少年,內向怯懦的我才問了何老師,老師說,對聯上聯最後一個字必須是仄聲,下聯最後一字要押平聲,兩句合唸,字音才可以平直悠長,綿綿不絕。我因此懂得了辨識上下聯的訣竅,小秀才式的教鄰居如何先選仄聲字,貼右方,再貼平聲字在左側。老師又說,七字聯有兩種格式,常用的是「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其次「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也很好,有時為了安置平仄,可能會更動字詞啊,改變字序啊,那時候,我心中嘀咕的,竟是:帝位都禪讓了,還有什麼平平仄仄不能讓? 就先「舜日」,再「堯天」吧! 後來,時代民主了,爭鬥方式改變了,城鄉差距泯除了,跨年跟陌生人擠在寒風中,有煙火:一秒加一秒的精彩,沒鞭炮:不必指尖爆響嘴邊驚叫,不再像舊世紀的過年,跟家人擠在住屋裡,有爆竹:炸裂的響聲與歡笑,沒花火:遠方萬花筒寂靜、夜空鑽石不閃。 世紀、世代、世界、世人,都不一樣了,再也很少在市集裡遇到寫春聯、貼春聯的盛況,書桌旁手中沾濡著紅紙的紅,亮著金色墨汁的金,當然,再也沒見到堯舜重見天日了。 可慶幸的,或許「仁義」還在吧! 或見義勇為,或當仁不讓––都有大道理在。至少,春聯上,「孔仁孟義」既合了史實先後,也合了平仄位置,「義」因此不必勇於爭先,「仁」也無需謙讓。先有「孔仁」––把他想成「大大的愛」,然後才可能有「孟義」––「孟仲叔季」搶先為長為大的義。 其實,孔子名丘,字仲尼,排行老二。孟子姓孟,卻不一定「孟仲叔季」排行裡的老大,但孟子的母親留下「孟母三遷」、「斷杼教子」的佳話,邁向文明的過程史上,「環境教育」、「實物教學」的先驅者,可能奠下了孟子在孔仁之後,願意去污去斑,棄不善、棄不義的「孟義」標舉者,「亞聖」自有母愛創造的光華。   軻是卡榫接合,有緩衝的微妙功能   孟子,姓孟名軻,從小我們就背熟了,熟極而流,卻也從未深思「軻」是什麼意思?至少,同樣是「車」字旁的名字,北宋蘇軾,我們知道「軾」是車前的橫桿,可以依憑,可以登上遠眺,「子瞻」是最恰當的字,適合高瞻也宜遠矚,心胸放得跟天地一樣寬。弟弟蘇轍,「轍」是車輪輾地,留在地上的痕跡,凡人走過必留下腳印,車子輾過則有軌轍,可以看出歷史的途徑(如出一轍),可以測知未來的走向(南轅北轍),所以,蘇轍以「子由」為字。或許正如它們的父親蘇洵所預言,車輪、車輻、車蓋、車軫,對車而言,都有他們的職責或功能,只有車前這橫木「軾」好像沒什麼作用,但是,去掉軾,好像「車」也不算完整,「軾乎,吾懼汝之不外飾也。」作為父親的蘇洵是這樣警惕蘇軾的,可別太張揚啊!為蘇轍命名時,蘇洵想的是天下的車子都依著相同的軌轍而行,論及車輛的「功」,沒有人會想到轍,但車輛翻仆了,馬匹累斃了,數算「過」,如何也算計不到輪轍,轍是可以善處於禍福之間的啊!「轍乎,吾知免矣。」 孟軻,三歲喪父,沒有算計這麼遠的父親吧! 倒是早孟子出生三百五十年的管仲曾經提到「軻」這個字,語氣平和,好像一位稱職的機工科老師,要你備齊:「一車必有一斤一鋸,一缸一鑽,一鑿一銶一軻,然後成為車。」(《管子.輕重乙》)古代的車輛是木製的,全車的車輪、車輿、車蓋都是,所以備有「斧斤以時入山林」的斤、鋸、鑽、鑿、銶等斧鑿工具,或者盛裝器物的大腹寬口的缸。但是,「軻」呢?《說文解字》說是「椄軸車」,「椄」這個字還特別註明是木字邊的椄,椄是「續木」,是由兩段木頭相連接而成,車軸原是用來帶動兩邊的實木車輪,軸與輪是車子的核心裝備,使車子具有行動能力的利器,如果軸是兩木相接的「軻」,那就危險了!因此引申出路途艱難、處境危險的「轗軻」詞彙,後來又簡化為華文、臺語都在應用,連當今捷運播音員都隨時廣播的「坎坷」(kham-khiat)二字。 《廣韻》還特別提到孟子的名與生長背景,將「軻」定義為「轗軻不遇也」,說「孟子居貧轗軻,故名軻。」《說文解字》的註解者,繼續引用這個說法。這是很少見的,辭書專為一個人的名字,如此慎重地解說緣由。 只是,新世紀我有了新疑惑,這次卻沒有老師可以問了。我的疑惑是,古代的路幅不寬,即使中間兩匹服馬、左右兩匹驂馬的駟車,也不過是四匹馬那麼寬的車廂,竟然沒有一棵樹可以長成一根軸去連接二輪,卻需要兩段木頭椄槢固結? 「椄」,今天在園藝、果樹栽培上,還有人以嫁接法改良品種,我們吃過的「桃接李」就是。所以,古代嫁接、楔合兩段木頭為一軸,是不是也另有功能,可以開出不同的花,結成不同的果? 譬如說,左側車輪顛簸時,接合的木頭不會直接衝擊右側車輪的震盪? 譬如說,那卡榫接合的微妙處,發揮出緩衝的微妙功能? 我是真不知道。 倡言逍遙遊的莊子也可能不確知。他在說「絕聖棄知,而天下大治」的結語前,先說了三句「不知」:「吾未知聖知之不為桁楊椄槢也,仁義之不為桎梏鑿枘也,焉知曾、史之不為桀、跖嚆矢也!」(《莊子.在宥》)前兩句是肯定式的不知,後一句則是疑惑語氣的不知,其實都是揣測式的句法,我們可以揣測性的說,莊子的意思是:「我不能確知」聖智不是古代夾套在腳鐐手銬上的插木,「也不能確知」仁義不是桎梏上用來加固的穴孔和插栓,「又怎能確知」曾、史之流不是桀、跖的先導! 「軻」,作為接木型的車軸,可能造成車行的危險,還是有著緩衝的功效?被家人命名為「軻」的孟子不一定知道。作為椄槢、鑿枘的插栓,是要栓得更牢靠,還是要保持頸項、手腳活動的空間,莊子也未明言,他只借用桁楊椄槢、桎梏鑿枘,說明人為的聖智仁義應該棄絕,回復為天道自然。   利益眾生而能有善的循環   孟子說「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這一「反身而誠」,就是回到自性、回到自己的內心,回復為天道自然,與莊子並沒有不同。 人之初,性本善,大家熟悉,孟子舉的例子,就是看見小孩掉入井裡的那一瞬間,誰都會有怵惕惻隱之心,不是因為認識這個孩子的父母,或是為了跟孩子的父母認識,不是為了博得鄉黨朋友的美聲,或是害怕這慘叫聲。任何人都會隨聲反應,及身投射,立即投入救援行動,這是人性的本然,天道之自然,「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 即使提到善養浩然之氣,孟子的方法還是回天道、復自然,「以直養而無害」,任其自然蓬勃,無須遏抑,卻也不能揠苗助長! 「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在發現天與人合一這點出發點,孟子、莊子,儒家、道家,都有相近的說法。但,孟子接下來還有一句話:「強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孟子.盡心上》)「恕」就是推己及人,反身將自己心中那點善擴充到他人身上,讓別人也享受到愛的溫暖,而且是,強力去推展。 我結合兩位茶文化推廣的朋友說的的話:要能「利益眾生」,就會有「善的循環」,那是因為「反身而誠」,而又「強恕而行」的孟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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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 踏莎行/我所觸摸的光

詩/攝影 葉莎 是山丘和天神的對談 剛從雨裡逃出來的我 仍緊緊抱住驚心的閃電和雷鳴 那不是傷害也不是逼迫 更像是心的穿越 每一次穿越就能遇見奇幻 午夜藍和道奇藍的交接混合 恰如黯淡與明朗的思維交戰 山丘已把我牢牢捉住 我所觸摸的光也正在觸摸我 祂將罪與罰都洗滌一遍 留下清澈的心和天地一起 祂要我學會聆聽 光移動的聲響和暗示的語言 要我凝視每一個文字的 骨髓與血液,靈性和情感 並且要學會放牧與呼喚 這一天我寫了一首詩 每一個文字擁有 狼的野性和羊的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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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掀開人間喜劇的帷幕

文/莫云 圖/熊妤  新版舊譯的《邦斯舅舅》(譯者傅雷)是法國「寫實主義小說之父」巴爾札克(Honor Balzac,1799~1850)「人間喜劇」系列晚期的作品,也被評家視為是除了《高老頭》之外,最能揭露法國在歷經1830年七月革命後,所謂「布爾喬亞」資產階級社會上下交征利與貪得無饜的眾生相中,最精彩的著作。 這是兩個音樂家的故事。一對愛好藝術卻幾近不解人世險惡的好朋友,同為單身的兩人在巴黎合租了一層公寓,在生活與精神上皆相濡以沫;他們情比金堅的友誼,甚且被街坊鄰居謔稱為「一對榛子鉗」。 書中主人翁邦斯年屆花甲,其貌不揚,是個過氣的作曲家;他長年穿著一套不合時宜的、帝政時代的舊服飾行走巴黎街頭,總是引人側目。除了在劇院擔任樂隊指揮,邦斯的嗜好就是以獨到的眼光廉價收購優質的畫作與藝術品;另一個習癖卻是渾然無視於被主人、甚或傭僕饗以白眼地,固定到幾個有頭有臉的親友家「蹭飯」,以珍饈美食重溫心中的昔日輝煌。他的摯友許謨克則是德國移民,一個落魄的鋼琴教授,醉心音樂而滿懷稚真,與邦斯一見如故,終至生死不渝。 小說的轉捩點在邦斯熱心為外甥孫女說婚不成後,各種謠諑與羞辱的群起攻訐,使他成為亂箭穿心的眾矢之的;不僅無顏再上親友家蹭飯,還因此積鬱成疾,臥病不起。更不幸的是,有人發現他滿室價值不斐的收藏而動了覬覦貪念。於是,從門房、古物商、醫生、律師、親戚,聯手串織成一面無所遁逃於天地間的羅網,步步逼攏,向他催命。可憐的邦斯因懷璧其罪,終究在這一窩算無遺策的蛇鼠手中悽慘喪命;連誓死維護他的許謨克也在那群顛倒是非的人處心積慮的構陷下,悲憤地追隨邦斯而去。 「他用劍未完成的事業,我要用筆完成!」這是巴爾札克在自己書房內的拿破崙塑像劍鞘上鐫寫的豪語。除了博覽群籍與從事多種行業的生活閱歷,他還經常將戲劇、繪畫、史詩等藝術融入作品中,大幅拓展了小說的題材與技巧,一新讀者的視野與思維。他觀察入微,對社會階級的對立,金錢的貪婪與權力的腐敗總是洞若觀火,更擅長以細節及對話突顯貧富迥異的生活環境、形塑人物獨特的個性,以此盡寫悲喜憂歡的人生百態,圖構出十九世紀巴黎的社會縮影。此外,一支神來快筆加上夜以繼日的書寫,也讓他在將近廿年間完成九十一部、含括兩千多個人物的「人間喜劇」系列小說,為世界文學豎立了一道難以跨越的豐碑。 而《邦斯舅舅》一書中,除了固守執念的邦斯、為友捨身的許謨克,其他如奸詐冷血的律師弗萊齊埃、腆顏無恥的守門人西卜太太、偽善勢利的庭長夫人,乃至路見不平的劇團雜役多比邦,讀來皆是有血有肉,栩栩真實得讓人或憐憫不勝唏噓,或忿憤切齒咬牙。尤其是作者以大篇幅摹寫口蜜腹劍的西卜太太,日日以連珠炮的攻勢,軟硬兼施的阿諛、哄騙、情勒、威脅,死纏爛打,讓病患不得安生的絮聒嘮叨,豈止是病入膏肓的邦斯,只怕連汗毛倒豎的讀者都要感覺耳膜刺痛,生無可戀了。 小說的結局是,一群噬血而狼狽為奸的人各遂其願,升官的升官、發財的發財,衣冠楚楚地在杯觥交錯中談笑品評著掠奪來的藝術品。而樂於嘲諷的作者竟還不忘揶揄著提醒我們:不要入戲太深地相信善惡有報——可驚魂未定的讀者們,又怎能若無其事地從隱身華麗的帷幕之後,那齣令人駭然的悲劇中倏然抽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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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他在星圖的倒影旁繪畫

群星 圖/黃騰輝 詩/許微微 作畫前,他姿勢笨拙地掏出自己 藏在大衣裡的夜 笨拙出於對儀式感的重視:   讓每次都像初次 非消耗性,不能逐次嫻熟而淪於制式 一小片夜色膨脹起來 截角舒捲著靈魂鄉愁   他像月光下睡著的萵苣 冰綠,潔亮,在夢裡也能作畫 發出煙圈般的鼾聲 知道自己傍著一大片映照繁星的水影 那樣的富有   此後,人間塵埃與野花 於他都像熠熠的碎銀 摸起來發燙,使他眷戀,不捨,不帶功利 而只是純粹地計較──   那樣的老成 近乎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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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一片冰心一壺茶

冬之戀曲 文/尹宗國 圖/簡昌達 作家三毛在書中說:阿拉伯人飲茶必飲三道,第一道苦若生命,第二道甜似愛情,第三道淡如微風。這算是阿拉伯人的茶道吧,寥寥幾句,道出了茶之三味,也將三種心境躍然紙上。茶遇水是緣,但在世俗人眼裡,茶遇了水,泡出一壺清芬而已,本無其他奧妙,在智慧的阿拉伯人那裡,卻是不同滋味的人生。 作為茶的發源地,東方人喝茶,更是有複雜講究的,古人謂之茶道。再上等的佳茗,如不符合茶道而飲,則為暴殄天物不如不飲。大體而言,且不說喝茶之境、喝茶之人、煮茶之水以及所用之器,單以喝法而論,便名堂不少,足令外行人們歎為觀止。若有閑情推究一下,可以發現,喝茶,飲茶,品茶等說法,並非是各種方言下的不同稱謂,而是方式和境界層次的區別吧,一等為品,二等為飲,三等是喝。雅俗的分界便在這裡了。 說到品茶,常被推崇的有《紅樓夢》裡妙玉的「三杯論」。它出自這部文學巨著的第四十一回「賈寶玉品茶櫳翠庵」。曹雪芹筆下的妙尼姑是以杯數來區分喝茶的雅俗,「一杯為品,二杯既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牛飲騾了。」妙玉的高論雖然未必公允,卻令好些人喝起茶來不敢輕易貪杯,免得與寶玉為伍,一起落在「超級蠢物」的「挨罵席」上。不過,話說回來,這場品茶小會的過程種種,則繪聲繪色地盡情演繹了古代茶道。 首先說喝茶之境,櫳翠庵花木繁盛,院落清幽,是極好的修行之所,也是品茶論道的好去處。而禪堂外的耳房,大約是寂寥中的寂寥吧,以妙玉的怪僻和高潔,應該是不染俗塵的人間絕境,自然非雅士不可入內的。所以,妙玉悄悄拉了寶黛二人去喝「私房茶」,雅士坐雅間,佳茗待佳人,理所當然地形成一種更加高雅的格調。試想一下,在這樣的境地裡喝茶,豈不令人身心俱醉而出凡入聖?只是,紅塵喧囂,浮華迷眼,大多數人是難遇這樣一方人間淨土的,一般只能隨緣,隨遇而安地享受嫋嫋茶香而已。然而,品茶也好,飲茶也罷,境地的選擇總是一種要務。不同的境地,不同的意緒,感悟自然不同。 其次是喝茶之人,禪堂裡頭是供著菩薩的,沖了自然是罪過,耳房是雅間,更不能讓俗人出入。因此,以劉姥姥之鄙俗固然不能踏越半步,賈母等眾人是東家香客,以禮待於禪堂即可,甚至連寶玉那樣的靈異之輩,在妙玉眼裡,也是常常歸於俗流的,而只能托寶黛二人之福來此消受一回。可見,光有雅境不行,要有雅士在座,方能盡得品茶之妙吧。佳茗入了俗人的口腹,雖然不到焚琴煮鶴的程度,恐怕總難免產生糟蹋可惜的感覺。所以說,同樣佳茗當前,與哪類人物一起把盞,也是極其重要的。一類人物是一道風景,風景既殊,情懷必異。 再次是煮茶之水,妙玉給賈母獻茶,用的是「舊年蠲的雨水」。她請寶黛吃體己茶,黛玉以為也是舊年的雨水,妙玉卻冷笑道:「你這麼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著,收的梅花上的雪,統共得了那一鬼臉青的花甕一甕,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了。你怎麼嘗不出來?」在她看來,連水也嘗不出來的人,當然就是大俗人,哪裡還談得上品茶!可想而知,梅花上的雪自然冰清玉潔,且沾有梅花的香氣,這樣的水用來泡茶,肯定是不止口感醉正,亦且更添雅致了。雖然這不過是一種文化的渲染,並不足信,但現實中井水、泉水、河水、江水等各種水泡茶,味道確實迥然不同的吧。 最後是飲茶用具了,在妙玉看來,品茶功夫首在茶具,茶倒在其次。賈母帶一大幫人到櫳翠庵品茶,她親自捧出一個海棠花式雕漆填金雲龍獻壽的小茶盤,裡面放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鐘,捧與賈母;其餘眾人都是一色的官窯脫胎填白蓋碗。寶釵黛玉在耳房內吃體己茶,茶杯卻是王愷珍玩一類的古董,與寶黛一般不同凡俗。寶玉要求「隨鄉入鄉」,妙玉便找出一只九曲十環一百二十節蟠虯整雕竹根的一個大盞。至於她自己吃茶用的是綠玉鬥,而劉姥姥吃了一口成窯五彩小蓋鐘裡的茶之後,這小蓋鐘妙玉便不要了,可見她對茶具是多麼講究。而細想一下,這是一種飲茶的層次吧,即甚麼人用甚麼杯子,雅俗分際境界高下自然明瞭。 其實,妙玉本質上是一個有很濃厚文學氣質的才女。這種文學氣質甚至超越黛玉,達到士君子的程度,而所謂的怪僻是因高潔所致吧,所以她自稱檻外人,與出家並無絕對關係。妙玉品茶雖然有些到了矯情的地步,但這高人之行,不正反映了她別樣的人生!而從現實角度,則既是一場文化層面上的品茶演示,也將茶的文化承載盡情展現出來。 不過,完整意義上的茶道,遠比妙玉品茶更為豐富,而且真的是微乎微乎,妙哉妙哉。茶有不同,境有不同,人有不同,水有不同,器有不同,過程種種不同何止萬端,結果自然是心有不同,意有不同。再者,傳統的茶道,其實是至少融合了儒、釋、道三家思想的,一壺茶中,一杯茶下,儒家的禮、釋家的禪、道家的玄一齊湧至,加上什麼人情世態、古往今來,全部彙集其中了。而事實上妙玉的「三杯論」也只是特殊情境下的產物,不足為憑,也不必拘泥的。真正愛茶,管他東西南北風,一杯、兩杯乃至數幾杯,那是何等的暢快!即便是閑來品飲閩南功夫茶、鐵觀音「七泡有餘香」,那茶香悠悠,心也悠悠,又何須在乎那一杯的「大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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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 之外 扣子

文/林佳樺   圖/史唯婕 五行相悅 我快結婚時,媽媽拉著我到延平北路二段鈕扣街挑選旗袍對鉤,想穿旗袍參加婚禮。 我試著走到鈕扣街店門外瞧瞧,款式多樣且多彩的鈕扣不是縫在布料上便是釘在透明盒上,立掛成為窗帘,在吊燈的月牙色光照下彷彿文藝咖啡館。我瞄了幾眼,立刻快步離開。媽媽也不強迫,快速挑選、結賬,然後邀我到鄰近迪化街採買布料。 小時我曾誤食扣子,因此縫有鈕扣的衣物我儘可能避穿,幸好高中時教官通融制服與運動服可以混搭。以為脫離校園便沒有制服這個框架,初上大學打工的麥當勞、百視達錄影帶店,員工須穿制服,衣上一排鈕扣我看了便發毛,內心扎掙著是否得求助心理醫生。曾有同學就診精神科,全校謠傳校園裡有瘋子,這讓我裹足不前,我只是怪,不是病,但親友的觀念是有問題人都說自己很正常。 醫生開的抗焦慮藥我吃了好一陣子,也不知效果如何,那不是可以精準量測的數據。後來看了《賈伯斯傳》,他患有鈕扣恐懼症,只穿T恤,因為鈕扣跟按鈕很像,將 iPhone設計為完全使用觸控的螢幕。原來我的恐慌症並不孤單。 我懷胎後期由於眼壓大,視力退化,兩眼視差五百度以上,眼睛雷射手術不是太成功,一到傍晚便眩光,燈泡被放大成棉花糖般的絨毛物,能辨別出景物的輪廓,但看不清楚細部,一到白天視力又恢復正常。醫生判定輕微夜盲,休息加上吃藥,一、兩個月後才會好轉。 先生九點才下班,耗費眼力的事,我儘量在傍晚以前完成,但孕期有些突發狀況,突然胎動時得穿上托腹帶、腹部起疹子時得將托腹帶解開,視冷熱穿脫襪子、換貼身衣物。頭幾天翻找衣服時,櫃子遭竊似地狼藉。媽媽得知後緊急北上,在我的衣物別上別針,以此識別正反面,只是我的手指常被別針刺傷。她詢問能否改成縫上鈕扣,款式會找尋超過十元硬幣的尺寸。 我強迫自己接受衣服上繡著一、兩顆鈕扣。模糊世界裡,藉由觸摸扣子辨別衣物正反,指南針般的存在。內褲、運動內衣、T恤,那顆扣子讓我在夜間時、眼前似有星月,能保有自行更衣的自由與自尊。孕期如廁較久,我有時會轉著貼身衣物上那顆方向盤,母親在四顆孔的扣子上慣常繡上十字紋,針線進出交錯,不知縫著什麼心情?對扣子我仍是情緒複雜,只能說指腹滑過扣緣的觸感,讓看物時模糊一片的我安心的存在。克服一顆扣子,讓我覺得接下來似乎也有信心能跨越許多障礙。 我快臨盆前,有天媽媽慌張來電,因為接獲我被綁票的求救電話,要求支付百萬贖金。對方聲音與我一模一樣,尾聲上揚的鼻音極像,綽號、嗜好也能一一列舉。我媽急紅了眼,問明轉帳帳號,數秒後,問「女兒,會不會冷?有沒有穿件襯衫保暖?媽媽贖金多付點,叫他們給妳買一件襯衫。」「女兒」說她有穿襯衫,別擔心。這扣子,是母親慌張時的指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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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一切與這一切

來去之際 文/秀實 圖/盧博瑛 普遍認為詩歌具有「療癒」的效果。以詩歌能宣洩感情、其音樂性可撫平人心之故。然對畢生創作者而言,詩歌的效用應更接近於「抵抗」而非「療癒」。前者不懼憚傷痕的出現,只因生命之本質確是如此;而後者則是尋求對傷痕的療癒。兩者大異其趣。 詩是一種「防衛術」,不會主動出手。然生命總會暴露出它偽善與醜惡的本質。故而詩的存在意義總是在抵抗一切,包括:現實、平庸、虛假、鄙俗、習以為常、存在、短暫、孤單、科學AI……因為抵抗,所以詩有它的姿態,不能卑恭屈膝,不能出賣靈魂。抵抗是詩存在的價值所在。人,或說生命的每一個體,自是創作的一切根源。與人的關係直接左右創作的取向,也是作品意義的形成。因為每個人與其直接相關(這一切)之外的過去、現在與未來的直接或間接的遇見(一切),都是集體所賦予你的定位。當中這種人倫、階級的教條與規則(包括潛規則)牢固不破,而龐大的集體與孤單的個體,其力量差異何其巨大(網絡時代尤其如此)!你能抵抗的,是你用詩歌語言來對個人生命重新作出述說,對「一切」的重新定義與排序,尋回自己存在的自身價值,讓「這一切」形成。這是抵抗詩學最重要的信仰。詩〈消失〉正是表達這個屬於我個人對生命的意志:    那個小城和那條河,如一幅畫圖  的佇立   一切與這一切,各歸屬於截然不  同的世界   如果妳也成了這一切,婕詩派的  所有述說將必成為經典   我的名字將在我消失後。窗外一  片秋空   回來了,如歎息般的微風夜雨,  如夢囈般的呼息聲   這些日子,我一直在路上。在路上是寫作中一個很理想的狀態。我想到歷史上許多被貶謫的詩人們,我和他們一樣,在不同的時空裏走在不同的路途上。如果科技能把這兩千多年詩人流放的足跡繪成一張路線圖,那將會是何等令人震撼的景況。西元805年(唐永貞元年)柳宗元被貶永州,去了鈷鉧潭與小石潭遊覽,西元2024年我重復了詩人當日的路線。西元776年(唐大歷十一年)劉長卿路過長沙賈誼宅,留下了「秋草獨尋人去後,寒林空見日斜時。漢文有道恩猶薄,湘水無情弔豈知。」的千古絕唱。西元2024年我也過賈誼宅,也有了「喜歡虛前席這般境況∕然入座的都非我所樂見的∕我安靜地叨陪末座∕不發一言,寧願隱匿於燈火闌珊地∕與一盞燈或一頭獸竊竊私語」的書寫紀錄。詩人們最好的作品都寫在路途的旅館中。其次因為空間的不停轉換,讓許多人與事產生了「美感」的距離。這是詩歌誕生的良好狀態,有的人稱之為「靈感」,其實這就是思想因為時空的變換而出現一種「脫軌」的現象。這裏特別解說一下「美感」:指的是「袒露」或「原始」的陌生經驗,並非美醜之涵意。在路上的寫作,本質上便是對生活的一種抵抗:抵抗時間表式的刻板生活。 《抵抗詩學》收錄自選詩作五十首,每首附以解讀文字。深宵時分,孤寂的小房間內亮起電腦熒屏,上下拉長版面邊界,盡量把文字維持在一頁之內,以便換成PDF檔,貼在臉書上。這樣行數較長,解讀的字數便偏少。然我常忠於書寫的自然本質,行於當行,止於不可不止。因而跨版也是常有的。然解讀非對全詩的重複述說,而是就意義隱晦處點出要害,或在形式安排與字詞取捨上加以辯解。在述說的過程中,我發現「文字群落」並非靜態的,而是不歇地在動:蠕動、流淌、漩渦,或攻擊、拉扯、掩護,或收縮與拓張、發亮與黯淡……有不同的狀況。這便即詩歌語言的「有機」本質,在抵抗著某些隱蔽的存在,並同時歇力地向內去尋找真相。 從不以為寫詩是一件神聖的事,我不多想,只本著「老實敢寫」的態度來創作。此生,從童年讀唐詩開始,到大學選擇中文系至博士學歷,是詩歌選擇了我。所以我沒有時下詩人們這般自擡身價的想法:不屑去解讀自己的作品。好像解說自己的作品便即走下檯階,貶損了身價、褻瀆了詩歌。我以為,這些詩人只是對其自身創作的不知其然,也不知其所以然。如有誠懇的讀者或學生詢問,我是樂意把創作法說出來的。我可以坦誠地說,每一詩行與每一字詞,都是可以解釋的。本書以個人詩學理論的三大板塊——婕詩派、第三者、抵抗詩學——來剖析作品。題為「抵抗詩學」是舉一反三。 八月的高雄城,酷熱難擋。我常蟄伏於水丰尚的陋室裏,渾渾噩噩的度過白天。然後在天色黯黑時出動,騎共享單車穿越夜色。因為常感到與這個世俗的格格不入,故而時常把自己放逐。世道確實是愈來愈不好,只能關上城門,蝸居在詩歌的文字城堡裏,塗一點人間色彩,懸幾面風雨旗幡,告訴這個俗世,我仍為「這一切」在堅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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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踏莎行/在遙遠的山丘

詩╲攝影 葉莎 白楊木和黃土居住此地 樹影和山丘斜斜的和薄陽相依 許多年前我來過這裡 那時心中低陷 注滿生命中所有的消極和毒藥 「只有平庸之輩才能活在生活的常溫之下」 我深愛的齊奧朗曾經如此對我說 我在他的言談中清醒 點燃一個火把燒盡昨日 在跳動的光與熱中 任風吹散黯淡的灰燼 在離家千里的山丘 我來過,就再也不曾離去 這裡的每顆沙礫都懂咒語 令夢與現實不可分野 如果夢中的果實甜美 現實中的芽 與枯萎也一樣甜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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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珍惜‧擁有 畫布

文/圖 林少雯 繪圖,需要畫紙,畫紙有多種,因畫的性質不同而有各種選擇。紙質有粗糙的、有細緻的;紙張有大、有小;小到如一張紙頭,大到可以鋪滿整面牆。繪畫的紙張,具有不同厚度、紋理、質量;可以用水彩、壓克力、粉彩、油畫等繪畫技法。在創作藝術作品時,必須使用合適的畫紙。好的紙張可以使媒材在紙面上流動自如,甚至可以固定顏料,還能承受得住刻劃和折疊。畫紙,除了常見的這些紙,還有寫書法和畫國畫的宣紙、絹紙……等,也是各種尺寸和顏色都有。 長期浸淫於文字創作的我,早年以手書寫,一個字一個字爬格子,呈現白紙黑字的文稿;記得是否要改用電腦寫作,正在猶豫時,遇見作家楊小雲,我們兩人都很傳統,還約好不用電腦,要一直維持手工業,因此以手書寫又持續了好幾年;直到有一年《吾愛吾家》主編徐卉卉說,少雯姊妳若用電腦寫作,我們急著用的稿子可以省去打字的時間,校對也方便多了。於是,我結束手寫,與時俱進的改用電腦寫作。一個字一個字打在螢幕上,仍然是黑白兩色,卻是另類形式的白紙黑字。不同的是由右向左的直式書寫,變成了由左至右的橫式書寫。 在白紙黑字中優游久了,也以黑白兩色仿繪豐子愷的護生畫,後來因為教學和講座的需要,將護生畫以水性色鉛筆淡淡地加以彩繪,讓畫有了不同的風貌。從此喜愛上色彩,激起我從小就想畫畫的慾望,以前從不覺得自己能畫,也沒嘗試過動筆畫圖。但開始塗鴉以後,發現玩色彩是很療癒的事,尤其在電腦前坐久了,在黑白文字中浸潤長時間後,讓自己休息一下,玩起色彩繽紛的顏料,是一大樂事,因此一畫起來竟欲罷不能。 一張張的素人畫,就這麼一幅幅躍上畫紙和畫布。因為不是畫家,所以沒有特別挑選紙張,隨手拿起紙張或畫框就畫,甚至將選舉季節候選人在街頭廣發的扇子,拿回家塗掉人頭和臉孔,當成畫布在上面彩繪自己喜歡的圖,夏天還能拿來當涼扇使用,不亦快哉! 經我改造彩繪過的扇子,一面面出爐,家人和朋友都驚豔。哈!不是我畫得好,而是玩創意玩過頭了!不過真的開心呢!這畫扇子的活兒,因有經常性的選舉,故而扇子不缺,可以一年一年玩下去!繼而一想,候選人應該也很開心吧,因為我真的有好好使用你們贈送的扇子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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