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壁龕」談

微風寶池(吳祚昌畫) ■吳守鋼 《吾輩是貓》為夏目漱石的立身之作。 也許知道的人很多,看過的人很少不是現實,但願是俺的武斷。幸好俺不想就書論書談這本書,也不願以貓談貓說書中的貓。僅僅想利用一下其中的一個微小細節。 漢譯本,第九章。 當主角迷亭帶著伯父造訪英文老師苦沙彌的家時,有一段誰該坐在「壁龕」那地方,客人與主人之間出現了謙讓座席的場面。這賓主的互相推讓,並不是客套,因為那位伯父知道,房間裡靠近「壁龕」的地方是貴賓席,應該當「忍」不「嚷」。 在島國的榻榻米上睡過幾個晚上的看客讀到這裡,一定會被「壁龕」一詞憋住而爬不起身來吧。因為通常「壁龕」存檔於高鼻子藍眼睛人的建築裡,而且多少還附帶一點上帝、耶穌之類的混凝土。簡言之,「壁龕」就是在牆上鑿出一個洞,並放上一尊耶穌受難、聖母瑪利亞之類塑像的西洋建築。 但是,把「壁龕」一詞放在東洋島國,正好像提到馬克思的誕生地時,不實報說是德國普魯士萊茵省特里爾,而僅憑想像稱是河南省安陽市殷都區小屯村一樣的不盡情理,但近現實。一百多年前,夏目漱石那年頭的島國建築還沒有洋人的血液、是純和室的居多,即或者木板牆,或者紙拉門,或者窗格紙。在那樣的組合中,怎麼會有挖「壁龕」的餘地呢。何況島國這裡,寺廟之類不少,但弄個受難模樣的石雕塞在壁洞裡的嗜好似乎還沒成氣候,除非教堂。 是故,俺覺得「壁龕」一詞有些生硬,便藉了原著,查了原文,把原文與譯文對照了半天,才迷迷糊糊猜出了原文是「床之間」一詞。 「床之間」是字字擲地有聲的漢字。但是,何意?你問十個中原人,至少會冒出十一個人來搶答說看不懂,除非把它念作「床笫之間」才罷休。 其實「床之間」一詞,由來悠久。 當年島國人的祖先學風雅,從南宋進口了無數畫軸。但是,進口不是問題,掛在何處,才是問題。於是,開始盛行在家中專設一個空間,將畫軸掛在最為顯耀的位置來供奉。這情景,看官記憶裡一定有印象,有如當年海外家用電器產品剛進軍上海灘時,無數老克拉小青年手提著錄音機悠晃悠晃走在南京路上一樣,那錄音機的聲音開得特響,而那錄音機上的進口商標也尤其引人注目,是絕對不肯撕掉的。撕掉,就是死掉,就失去了臉值。 簡言之,「床之間」就是一個保持臉值的空間。一般設在客廳或和室裡,不是一個小洞,而是一個敞開的不小的小房間,1.5平米,或近2平米不等,也不屬釋迦牟尼的專利,是擺裝飾的空間。平常不常用,有客人來訪時方才洞開一面,在這裡接待。賓主品茶,賓主賞畫,掛軸自然成為談資,以示修養,以擺身分。與這教、那佛沒有太大緣分。 有那麼一批天朝來的畫,當然要掛起來,供起來,擺設起來。不僅掛上畫,順便還兼帶放上四季的鮮花,擺上燭台,形成一個獨具氛圍的空間,如乾隆帝有過一個專為自己賞心悅目而設立的秘密小房間「三希堂」一樣,「懷抱觀古今,深心托毫素」。順便一提,「三希堂」意在「士希賢,賢希聖,聖希天」,可見雖是異族的客座皇上,也文雅。 說來好笑,那時在島國最吃香的掛軸竟是在中原生年不詳,死年不知的南宋畫僧牧溪(牧谿)那小哥兒的。小哥兒的山水鳥獸畫,當年備受尊崇,人人以有他的掛軸為榮,地位可與書聖王羲之同坐一條板凳。 所以,《吾輩是貓》裡的「床之間」被翻譯成「壁龕」,俺覺得無論從形像上,還是在質量上都讓實體深受委屈。 由此,俺的心得是:對外來語的翻譯安置,可以忠實地音譯、或者照搬即可,無需多一道理解了意思以後再翻譯的手續,那是脫了褲子放屁,小看世人。因為世人皆有天生的望文生義的功能。 這樣說,俺又覺得自己有點九斤老太了。說古道今,總覺得以前俺中原人做事認真,把什麼外國流行的東西都要咀嚼一下再給國人食用,好像給皇帝食用的東西,有毒無毒都要先讓太監嘗一下的感覺,脫不了黃袍意識。而「可口可樂」,「康泰克」等就不同。 對了,還有「卡拉OK」。 「卡拉OK」這台機器,雖然是島國人為本國人發明設計的娛樂工具,現在卻唱遍著世界。 但是,敢問看官您在唱「卡拉OK」時,是否問過自己或一旁依偎著您的那位,這「卡拉OK」是啥意思? 其實,「卡拉OK」之名由日語的片假名組成,意思是「不用樂團伴奏就能唱得以假亂真」。 而這詞卻是半生不熟,一半漢字一半羅馬字的漢譯,俺生疑只有在被殖民過的香港才會生出。 不過,不知原意,光是那半殖民半獨立就能OK,不影響您引吭高歌的情緒吧。 記得有兩位翻譯村上春樹的大家林少華和施小煒曾打過一場經久不息的口水仗。 譯文大家1的施小煒談到譯文大家2的林少華翻譯的《且聽風吟》,說大家2的譯文不足四萬字,而誤譯竟多至逾百。 之後,俺想找出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怪事,數了一下誤譯的部分,其實很多都是外來語,主要是島國從星條旗那裡進口來的。例如,日語裡本來就有「漫畫」、「連環畫」,但怕被人說過時了,不夠洋氣,所以,個個爭說Comic book(連環畫),真正愛屋及烏的本性難移。 本性難移不要緊,卻苦了譯文大家2。俺猜想,在翻譯這詞語之前,林少華教授一定找了不少資料和參考文獻,最後決定譯成「內容滑稽的書刊」,好像一定要把「卡拉OK」譯成「不用樂隊伴奏就能唱得以假亂真」一樣。 其實,世人聰明得多,是拿來主義,現實主義,有拿不拿,過期吃虧。以前的就讓它以前了,您去隨便查查近來的網上即可跌破眼鏡。 例如,「照燒雞飯」,「人氣」,「留守」,「達人」,「素顏」,「寫真」,「通勤」等等,看得會讓人摸不著下巴,找不到門檻,但是暢通無阻,紅遍中原。換言之,只要中原能造出稀奇古怪的漢字,島國就能發明出來歷不明的詞語,可悲的是近年這現象尤其成為一大不爭的現實了。 所以,俺覺得在介紹外來文化時,還是照祖先告訴後人的那樣,要入鄉隨俗。只有隨俗,才能入鄉。比那些完全把自己的想像說成是現實的不知要誠實多少,誤人子弟的責任也不多。現實一點,常規一點,癡人說夢少來一點。 不是嗎,川普總統就是川普總統,當然叫他特朗普總統也行,但是,照葫蘆畫瓢一定要翻譯成「撲克」總統,那就離譜了。雖然他很會打牌,而且常常不按規則出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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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水丰尚書/清風動簾夜

浪漫樂章 畫╲簡世哲 ■秀實 有一首老歌叫〈傷心太平洋〉,歌手任賢齊的。第一次聽是在南部小鎮上的一個卡拉OK內。一個農民工模樣的人,用沙啞的聲音唱道:「風言風語風吹沙……」。我本草根,極有同感。吧桌上的啤酒喝了一罐又一罐。回旅館時已是子夜,路燈一盞一盞的延伸到遠方。夜間的風吹得緊我抱著風衣裏的自己,踽踽走在人影疏落的路上。那個場景,一直未曾忘卻,那是我落拓的日子。 迷迷糊糊的,後來不知怎樣以文字塗鴉起來,也自然的把「不同的風」引進文字迷宮裏。我不喜歡尋根究柢,好奇心極低。這是養貓多年給我的教誨,以為過分思索辨明足以戕害人生。所以總是怕被人問起:你是怎樣寫起詩來的?你為何說那幾個長相不怎樣的女歌手漂亮動人?有一種繪畫叫「靜物描寫」,通常是練習作,平常的多。像荷蘭梵高的一雙破鞋、幾株雜花等素描而有個性的,極為罕見。詩也應如此,詞語間要有看不見的風掠過。 「風動」可以是藝術,有類於那個佛教小故事。最高的風動是看似不動,卻讓你的心在動。去年家裏陽臺,每個清晨都來了一隻或兩隻蜻蜓,很偶然的會有三隻出現。它們依序上下排列。不多想,就憑直覺或一種認定,總認為它們是「一家人」來。這是詩人在書寫時能好好運用包括「命名」「重新序列」「再定義」等「權力」的竅門。蜻蜓的翅膀最了解風,可以懸在風中不動。科學家是通過觀察蜻蜓而製成「飛行器」的。我用近攝鏡把蜻蜓拍下。它八隻腳曲折的抓著曇花莖,以禦風吹,四隻翅膀隨風微微顫抖。就這樣立在風中一個多小時。「為誰風露立中宵」是清朝苦命詩人黃景仁寫的。尋根究底是領悟不了這句詩的意蘊。而人們總是好奇的著眼於因由,平添了幾許煩愁,這些星辰都已非昨夜所見的,為何詩人還是通宵不寐? 最形象的風是金門島上的「風獅爺」。我本性疏懶,抄錄「維基百科」如下:「相傳風獅爺的起源可以追朔至漢朝山越居民的神獸山貓爺,五胡亂華時期中國本土戰亂頻傳,原本富裕的江南也蒙受其害,許多漢族人紛紛渡海至金門躲避戰禍,其中也包括了原本閩浙地區的山越居民,當時第一批來金門的船隻由於東北季風肆虐而幾乎翻覆,山越居民於是拿出山貓爺獸像祈福,說也奇怪,原本幾近翻覆的船隻頓時平穩,風止浪盡,於是同船的漢人便開始供奉此神像,又由於山貓爺長相魁梧,似萬獸之王獅的面相,因此也稱之為風獅爺,根據金門縣政府的統計,現存的風獅爺共有68座。」遊覽金門島時,遇上許多不同色彩的風獅爺。他們大小不一,色彩各異,然都是一個家族。這是金門歷史的圖騰,把無形的風作出具像的藝術形塑。 當颱風橫掃一座城市,便強烈的呈現出那種暴烈來。某年在臺北城,遇上颱風。一個人在西門町避風躲雨,遍地殘骸,街道的招牌東歪西倒。我走在曲巷窄弄,尋覓一家小店填肚充饑。最終只能在「全家」內買微波壚的食物與咖啡,回旅館渡過一個不平靜的夜晚。天明一覺醒來,拉開窗簾,藍天再現,一座城就這樣回復平靜。那些雜亂的樓宇經過暴風肆虐,如沖刷乾淨,露出了天地澄明的城市景貌。我下樓走在行人稀疏的武昌街上,吃了一個熱騰騰的西式早餐。當一個旅人,方易於感悟存在的圓融與缺憾。於旅者與上班族而言,時間並不是同一回事。如果把時間拉長,像把日落時的影子拉長,即可以說:人生本來就是一個旅客,你擁有的風景,都將在旅程結束時隨風而逝。一如古人嗟嘆: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我寫過〈被淘汰的永遠是風吹而行的產物〉:「被淘汰的永遠是風吹而行的產物∕非隨風之擺柳,非漫空飄飛的蒲公英∕更非是鼓滿風帆之扁舟∕∕思想的種子追隨風向抵達相同的領域∕並長成萬株一色的花海∕甘願被一個虛擬的春天瞞騙∕∕我在右臂上紋上翅膀,讓她紋在左臂∕然後攜手,逆風而行∕南風會帶我們到一個無人知曉的山谷∕∕那裡雨聲溫柔,落葉滿徑∕炊煙會對夕陽說晚安∕夕陽會對小屋說點燈∕∕而現在我仍在尋找左臂的翅膀∕她一定也是逆風而行的∕山谷的皓月已圓,靜候我歸去」。 生命中總會有逆風而行的不如意。「時來風送滕王閣」的順景並不常有,「千里江陵一日還」的愜意之事,也難遇上。然逆風才能高飛,放過風箏的人,都深有所悟。風動,無妨心也動,以應自然,以察萬象。這個清風動簾夜,念及生命裏許多美好的過程,結局雖未如意,然也不用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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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踏莎行/夢的渡口

詩‧攝影/葉莎 黃昏挽的花,靜靜枯萎如彩霞 燈下翻閱古城 書頁裡依悉風煙塵沙 我走進長廊,撫遍石磚 在華麗繁複的雕刻裡 讀全神貫注的悲歡 殘缺的扉頁 卻見一滴歷史的淚 孤孤單單,而窗外 星辰是萬古的星辰 雲,是千里趕集的雲 才走到夢的渡口 聽見一匹馬咧嘴嘶鳴 揚鬃擺尾 晨曦竟破雲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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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只緣身在

■小令 春夏之境 計畫通過後,我與伴侶按照申請計畫的時間排程,前往觀霧進行駐點活動。 在山上的生活很單純,抵達的第一天,先去場勘駐點的小木屋(原為入山前的檢查哨),之後,我們回到申請住宿的公務房間,在大通舖上,討論每日的創作進度與工作分配。 接下來的實際執行中,每天八點起床,盥洗、吃自備的早餐,有時會一邊吃早餐,一邊開晨會那般,討論前一天遇到的狀況,或是今日的行程安排(譬如誰去洗衣服,或誰要拿便當)。 便當是跟觀霧山莊訂員工餐,午餐跟晚餐搭伙,自備餐盒。吃完後洗淨,再找時間把餐盒放回去,直到下一餐的用餐時間前,再找時間去拿便當,山莊的員工會幫我們把飯菜裝好。 由於駐點的小木屋沒有飲水機與廁所,如果我們在駐點過程中,需要裝水、如廁,或任何補給,就需要移動到觀霧山莊,或觀霧的遊客中心。一般來說,因為小屋位於這兩個地方的中間,但往山莊其實有一條小路,算是快捷,可以用更快的速度下切到山莊(往遊客中心則是上坡路),所以,我們通常都習慣選擇走捷徑到山莊解決所需。 上午的九點到九點半之間,抵達小木屋。我們在裡頭進行各自的創作,一邊將創作的成果展示在小木屋的空間中,開放民眾參觀。此外,還有固定時段的報名活動,可以選擇走讀或手作體驗。 跟民眾互動的同時,能活化空間,也可以在沒有遊客的時候,測試自己在觀霧中能創作出怎樣的藝術;一開始,我們就對小屋的成品展示沒有任何預設,只是每天都在討論與彼此的分享中,慢慢摸索、探索,確立出自己想嘗試的方向。 白天的低一階段工作時間到十二點半,我們會關上小木屋一半的門,每餐輪流去拿便當,或看現場情況,有時也會關門,一起去拿便當,再回小木屋用餐。下午一點半,會繼續執行下半場第二階段的活動,以手作體驗為主,直到三四點半,我們會收拾工具,離開小木屋,再度到山莊拿晚餐,接著,回公務宿舍的房間內用餐。 晚餐看似很早就可以吃,但實際執行後,常常在關門前,遇到有遊客要進來參觀,或是山上工作的夥伴來探班,談天敘舊,直至入夜。 更多時候,是我們還沒有完成手邊的工作,兩人都暫時不想移動,自然等到告一段落才收拾離開。也有不少次傍晚,尤其在中午過後,遇到霧來,濕度高到一個程度,毫不客氣一路下雨到天黑,我們就繼續待在小屋內,各自手邊的工作,一邊等雨停,或等雨勢變小,但也常常等到入夜後,氣溫實在低冷到兩個人都工作不了,才冒雨開車到山莊拿了晚餐,躲回宿舍吃便當。 一邊吃飯一邊分享今日彼此創作的心得,直到晚餐結束,大概六七點左右,我們會在房間的通鋪中休息一下,待在床舖上或電視櫃的平檯上,繼續白天沒執行完的創作進度。直到十一點前,督促彼此盥洗沐浴,盡可能在十二點前睡覺,因為隔天六七點,就會被外頭的蟬鳴或鳥叫聲喚醒。 最初曾設想過,也許可以趁晚上的自由時間去夜觀,但不少次都遇到夜雨,氣溫也低到「雖然吃過晚餐,但太冷了熱量消耗很快,想吃宵夜也是很正常的吧」各種嘴饞的心情不斷襲來。於是,為了節省能量,決定盡可能待在房間裡繼續創作,也盡量在感覺快要餓了、想吃宵夜的心情浮現之前,梳洗入睡。 最終,共計九天的實驗性駐點活動,我們以飛速的時光,完成夢想中的藝術計畫,即將撤展前的小屋,已貼滿我們駐點後的所有創作;每天看似規律的時程安排,也默默長出了對於觀霧的體感記憶。 隨著下山的日子越近,我跟著分心,時常在腦中規劃回到城市要繼續做的各種事情,但另方面,也有抵抗的矛盾心情,妄想可以一直在山上過生活。眷戀山上的日子與回到城市的想念,最終變成一股輪迴不已的執念,兩邊都體驗過,結果兩邊都貪戀。 下山後,我最懷念觀霧的風,當我回到城市裡的房間,最不習慣的就是沒有風的感覺。因為有風,觀霧的霧其實移動很快,但伴侶曾經告訴我,觀霧的霧,是一種橫向降雨,水氣會以霧的形式在空氣中移動,最容易被針葉樹的樹葉形狀所攔截、凝聚後滴落,成為滋養樹木的水分來源。 然而,當我回到城市或房間,再怎麼熱悶,開窗後都不會有任何一陣不被高樓阻礙的氣流;也不會在冷氣房的強風中,感受到水分的滋潤,反而越吹越乾。即便從山上帶回家的紙材,摸起來都有一種濕氣重的觸感;但我也為此格外想念,那一層宛如薄膜般,覆蓋在皮膚或衣物上的水氣。 有趣的是,因為空氣中的水分多,所有跟氣味相關的東西,聞起來都有一種濕潤感;便當很香,但聞起來濕濕的;車子行經而過時排放的廢氣味也是濕重的;林道中的針葉樹林有木質調的香氣,聞起來也是濕涼涼的,紙材或衣物因吸水而有著幽微的水味,認真嗅聞的話,沒有明顯味道,只是紙材或衣服本身的氣味變糊,變厚重了。 那段時間,我聞什麼東西都不太用心;感覺所有東西的氣味都被弄糊了,假若認真要聞到什麼壁壘分明的氣味去形容,亦是不太容易,於此之故,對於辨別氣味的意義,也感到不再重要。 回到城市後,第二想念的是山上的聲景;那時的白天,起床就聽可禮大蟬,尤其天氣越好,陽光越明顯,叫聲特別響亮像慶祝;接近傍晚的時段,就改聽暮蟬的鳴叫。入夜後,則整山換成莫氏樹蛙大合唱,運氣好的話,還能聽到褐林鴞在宣告領地的叫聲,但若運氣不好,就是整夜雨聲。 有一天,剛好遇到觀霧遊客中心內舉辦的活動,有兩場桃山國小的合唱團歌曲演出,我們因為駐點在小屋,抽不開身去聆聽;等晚餐後,回到宿舍,為了彌補白天沒聽到的現場演出,轉而跑去網路上找影片,聆聽他們在世界合唱大賽中贏得冠軍的歌聲。 城市的聲景,代表著另一種生活方式的想像與意志;打開窗戶,就是無盡的車聲,就算不開窗,也是悶住的車聲無盡。偶爾,我會找出在山上錄下的短短蟬聲或蛙鳴,重複播放;或改成桃山國小的歌曲影片。 上山前,我被伴侶叮囑要記得買蘋果,於是,我的行囊中有大部分的重量,除了畫具之外,塞滿了配合住宿天數的蘋果們。每一天,我們都按照分配好的食物數量,規律地吃掉蘋果,直到開始進入倒數,而蘋果也按照計劃,在最後一天吃完。 數蘋果度日的記憶,我們一起帶下山;一回到城市的家,我們就買了一批蘋果,眼看就要逐漸吃完,又惦記著補給。 然而,能再度從城市離開的日子,完全沒得倒數,日日吃蘋果的心情,也越發趨於平淡,永無止盡地重複之下,只剩氣溫轉涼,或因為颱風過境的外環氣流強風,加減喚回一些心繫觀霧的記憶。 在山上認真吃下許多飯菜,拼命塞飽肚子以禦寒的行為,下山後,在一個禮拜之內,就立刻意識到熱量消耗過低,體重增加太快,趕緊切換回非求生飲食,而是半飢餓的節食狀態。 在山上,因為帶去吃的食物數量是分配好的,臨時需要補給的狀況很少,真的有瘋狂買零食的時候,是在最後一天前,明明就要下山了,忽然想好好補償般狂吃一頓的莫名需求,買了一堆零食。等到真的下山,第一餐,也是簡單吃個路邊的鍋貼就解決。 上山的前兩天,常不時浮出:我為什麼在這裡?為什麼要上山?第三天過後,我已不再去想,因為,我就是在山上了。我已經在山上了。為什麼要上山的問題,不再有回答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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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說書

文/林佳樺 畫/崔俊平 幾年前某個寒冬下午,年過七十的爸爸騎腳踏車摔倒,醫生診斷背骨微裂,但年紀過大不宜開刀,住院幾日觀察、再返家臥床靜養。當天媽媽陪病,轉述醫囑:止痛點滴中的麻藥已達上限(超標會影響神經),只好佐以口服止痛藥。 兩日後傷口些微感染,高燒的他以僵直躺姿陷在病床。擔心長時間躺臥易生褥瘡,然而他如瓷器,我小心幫忙翻身,他大聲呼痛,感覺全身幾乎碎裂,抱怨這樣躺著比不睡覺更累。也許藥劑發揮效用,不久囈語著在海上漂浮、或者有人搖著床。他眼皮漸漸闔上。 我趕緊拿出筆電準備隔天上課講義。沒多久他突然嚇醒,驚疑不定地重覆「長眠不醒」的夢境。之後他便恐懼睡覺時刻的來臨,眼皮快闔上時,口中便呼嚕嚕地流洩一長串字句,彷彿是個說書人,他的理由是如果說的話夠精彩,也許能讓牛頭馬面手下留情。 爸爸恐懼的表情讓我不敢吐槽——這豈不是模仿《一千零一夜》中女主每夜用故事引國王注意,講到內容最精彩處便嘎然停止,國王為了想聽故事便暫時饒她一命。 然而生命真到了盡頭,饒是短篇小說之王莫泊桑也束手無策 有一、兩次爸爸可能太絞盡腦汁構思,內容斷續、冗長,如安眠曲。我心念一動,何不用手機錄音留存?幾次發現錄音內容空白,原來我入睡前、手機就先睡了,誤觸到休眠模式。 事後重聽某些錄音,我很觸動。那是積極活著的想望,口中說的話如生命電力,只要有聲音傳出,就不會受死神召喚。 說故事是需要聽眾的聆聽及說者與之互動。爸爸睡前的「喋喋不休」,我有時神遊、有時聽耳機裡的輕音樂。幾回聽到爸爸的故事有了新的起手式:「你細漢?時陣蹛佇阿嬤伊厝,彼當時我去開刀,咱講好我身體若是無代誌就接你轉來。」 「呃……你無佮我講好捏……」但爸爸堅持有。看著他微微瞇眼、沉浸在回憶裡,我索性想像成這病床之外有另一個平行時空,醫院這裡正監測爸爸的心跳血壓、注射著點滴,病院外頭走道傳來走動聲與細碎人語,而病床上,爸爸口說的事,也許在另一時空曾經上演著。另一時空中,爸爸年高,但健康無憂。 他出院後,睡覺翻身及起床需人幫忙,如廁要人攙扶,只幾步路如登百岳,每一步都艱難。台北到宜蘭有了雪隧還滿方便,我若有空,便回家分攤媽媽陪病的重擔。 爸爸睡前會來段「重提往事」,有時短篇,幾天章回。有天夜晚止痛藥劑加重,爸爸在斷續回憶中、插敘那個寒流來襲又陰雨霏霏的下午,他右手撐傘、左手努力平衡單車龍頭,在尚未揭幕的夜市街巷緩徐踩踏,不料轉彎爬坡上有個窟隆,閃避不急,往後栽倒,幸好及時播了手機中一號快速鍵——那是我的電話,才搶救得宜。 說完,藥效發作,昏沉睡去,留下濃重打鼾聲及愧疚的我。真實版是我在他住院隔天才得知消息,當天跌倒的爸爸在雨中不知昏迷多久、才被路人送到急診,拙於三C產品的他完全不會設置快速鍵,慶幸他也不會鎖碼,路人是根據手機播出的號碼,聯絡上我媽。 回家靜養後有一晚,他談到將六個月大的我放在搖籃、以腳代手晃我入眠,抱怨我當時多難帶,他多麼耐心地哄著。 躺在籃中的嬰兒是姐姐,我出生後到一歲在保母家托嬰二十四小時。我的性別讓爸爸失望極了。 這種感覺好微妙,由於我分辯回憶失真也沒用,因此未發生的往事便多次被爸爸重複提起。我也設想過,會不會想像中的過去多說幾次,我就能是個生長在相當有愛的家庭?明知爸爸說出的事件形狀有些變形,但身為要角之一的我還是很有帶入感。例如爸爸說我十歲後他便不曾體罰,事實上我國一上學期制服換季時仍穿裙子,大腿後方紅腫得無法接觸悶熱長褲。體罰工具是皮帶。 後來爸爸又住院,我回家幫他拿衣褲。他的腰圍大幅收縮,病痛讓他瘦到四十多公斤。他的衣櫃有本我的散文集。他不是不太喜歡我寫作,認為曝露斷裂的親子關係? 他在睡前不斷提起過去,除了害怕生命即將終了的異想天開外,會不會是個性嚴肅的他想對我說說話?他向來有個習慣——聽中廣中原標時間來對時。口中的這些回憶是不是他心中的中原標準時間?試圖將我們的關係轉成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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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鄰花

文/離畢華 圖/盧兆琦 春初,居家小日子,離開冰冷的客廳,到巷口曬曬春陽。 老房子經過幾次震動,縫隙有多;當初設計時只想到氣流通風問題,如果是南國之夏,南風從後面廚房的紗門直通客廳前門,坐在客廳可以不開冷氣。一入冬,北風從前門直灌廚房,那種冷像刻意疏遠你的好朋友,你一廂情願的以為他是知己呢,那種冷是不知不覺浸沁的,變成無以名狀的哀傷。 像以前待過的京都長屋,前屋入門有屏風遮擋路人好奇的眼光,且幾經改建,入口處顯得「波折」連拐幾個彎才到起居間,風通不過短短的小走廊,無法通達後屋,還好走廊一側為了採光闢了一座小庭院,植有老松、設有僧都()、幾方枯石的青苔,或可稱之為中庭。東昇或偏西的日光會施捨一些光線,改善長屋的陰暗,風自然也會溜進幾絲,那風有具有京都人虛偽的優雅,顯得有幾分扭捏,在宛如盆缽的悶熱城市卻也不至於吹得人頭疼。可是在冬季,在雪花降臨之前,同樣的冷是不知不覺浸沁的,變成無以名狀的哀傷。 花呀草兒大多是趨陽的,哪兒有陽光哪處的花草就顯得色艷,那可不,腳旁幾波三色堇綻放得興興頭頭的、軟枝玫瑰嬌弱的像是承受不了陽光的熱情而低垂、無花果少有施肥自然楞著青頭,像小沙彌頭上的清光、到是一欉白菊得到季候亂序之福站得張牙舞爪的。跟鄰人分些顏色這個那個的要了幾朵,喜孜孜地舉回家,尋了一隻窄口寬度的玻璃瓶投入式的胡亂插下,倒也是一番風華。 可憐,不經幾日,不耐日光難進的家屋冰冷,討來的顏色逐漸失去光彩,雖然還挺立著,看著就像光環褪盡的老明星,眉毛依然畫出濃黑且飛入髮鬢、辣椒色的口紅掩不住枯乾龜裂的唇,胭脂水粉只一個勁的死白——像那枝白菊。 調色盤上殘留的顏料也被凍住,一付不想上工的態勢,加了調和油,心不甘情不願的稍稍化開冰冷的心,拿起畫筆隨意地畫起來。說是春天,天光依然薄軟,一下子光線已然移開畫布,滑向鼻尖的眼鏡看著瞅著,那些顏色全然不是那麼一回事,一盤顏料果然尚還凍著,同樣的冷是不知不覺浸沁的,變成無以名狀的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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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貓的啟事

文‧圖/馮平  旅行中,近晚的天色喚醒城巿的燈光。老城區的老教堂,青石斜坡的老路牆角,有關青虎斑貓的一張啟事。 貓去哪裡了? 一隻貓走失在城裡,怎麼辦呢?街道會變得著急嗎?教堂裡的聖母會憂傷起來嗎?廣場中的噴水池會持續抽咽嗎? 貓看著鏡頭(她/他叫Yuki,那是幾時照的?)谷歌替她翻譯一串文字,一會兒說:我也去旅行了。一會兒說:我也有自己的活法。一會兒說:我選擇了我自己。一會兒說:咦,事情就這麼發生了嗎? 失去貓的家說見到她,請不要餵她,請不要收留她,請讓她自己回家。可是——人們不知道貓怎麼定義家。有時,連人自己也不知道。正如我說,我就要回家了,我所想的「家」到底是什麼呢?但那個家外面也有一隻青虎斑貓,她每天都來找我,有時一天四次、五次。我想問她:貓真的會走失嗎?(有沒有看透了世情而一去不回的貓?) 如果,連貓都會迷失,那還有清楚自己是誰的人嗎? 啊!貓去哪裡了?貓正在做什麼?我就要回家了,我這一隻男人的家外面 也有一隻天天來找我的貓。我好想貓。 我好想曾有過的一隻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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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 文學院手記 同情和智慧 ──楊牧文學獎研究論著獎得獎感言

文/林宇軒 攝影/山大王  因為好奇台灣現代詩的影響網絡和美學系譜,我在2022年邀請了三百位詩人填寫問卷,調查誰對他們的創作影響最大。結果顯示:楊牧和洛夫並列第一,新世代詩人甚至有高達三分之一「自覺」受到了楊牧的影響。 以此為出發點,我開始著筆我的碩士論文《軌跡與陣地:台灣千禧世代詩學生態》。由楊牧開拓的「抒情傳統」一方面作為臺灣現代詩珍貴的文化資本,另一方面代表了詩人的身分認同越來越受到重視;而按鄭毓瑜的觀點,文學憑藉抒情而得以跨越民族、超越國家、穿越時間,讓所有人成為命運的同代人。也正是千禧世代詩人對「抒情」的傳承和衍生,讓「傳統」有了進一步發光的可能。 我的碩士論文討論新世代詩人的美學位置和流行現象,能夠以這樣的研究獲得楊牧文學獎的肯定,尤其和敬愛的老師和同學一同獲獎,我深深感到榮幸。感謝我的指導教授唐捐與張俐璇老師,以及曾在課堂教導我詩創作和研究的須文蔚、陳義芝、陳允元、吳懷晨、廖偉棠老師。無論是創作或研究,我都很享受當中思辨的過程,尤其是研究同代人的創作──看起來是在研究同代人,實際上是在認識自己、認識這個世界。 開始大量閱讀楊牧老師的作品進而被深深吸引,是加入臺師大噴泉詩社之後的事。2019年,臺師大和東華舉辦「詩人楊牧八秩壽慶國際學術研討會」,我和當時噴泉的社長柄富坐在國際會議廳最後一排,遠遠看著詩人的背影。那是我第一次親眼見到楊牧老師,也是最後一次。 得知楊牧老師過世的消息時,我和柄富正在聽陳允元老師講解「台灣新文學運動的發端」,整堂課心神不寧、完全無法專注。下課後,我們動身前往文學院書法教室外的黑板,各自抄寫楊牧的詩句。通常練筆的板書在隔天就會被清除,但「活在我們所追求的同情和智慧裏」在黑板上安然度過了往後整整一週。必須理解的是,現代詩在當代的台灣並不被特別重視,為詩的辯護之言有時還必須承受無端的諷刺,被說成是文壇操弄或者對文學輸誠。我認同楊牧老師的說法:「我想文學不見得在反映現實,文學常常是反映非現實的東西。因此如果要把詩的成就和小說的成就來比,然後說詩在這方面比較欠缺一點,那我覺得應該要互相恭喜,因為我們並沒有完全集中在現實的反映上。」 我想,這份「同情和智慧」理當是所有詩人要去追求的。在這個文學無用論興盛的年代,如果什麼都要以鬥爭的角度去批判甚至詆毀,我想我們也應該「互相恭喜」──把「同情」給對方,把「智慧」留給詩。期許自己在未來也能秉持這份精神繼續寫詩做研究,繼續認識自己、認識這個世界。   (本專欄作者為台大台文所、北藝大文學所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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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蕭蕭禪文化散文雙書

禪林覓花 禪林覓花 出版日期:西元2025年01月20日 定價:380元   禪花釀蜜 繪者:王灝 出版日期:西元2025年01月20日 定價380元   禪如大地黑暗,日出即明;禪如真相不明,一疑即悟; 禪如鏡上灰塵,抹淨即見;禪如芭蕉中心,剝了即無…… ——《六祖壇經講話》 禪花釀蜜 《禪林覓花》與《禪花釀蜜》編排整裝完畢,編與寫將近兩百本書籍的我仍然掩不住興奮,我將這兩冊書,歸之為〔禪〕文化散文,因為書中都有禪字,都以生活裡的情緒去叩訪禪宗公案,以文學的語言去推演禪意中非理性、也非「非理性」的思維,其中的悅樂比起詩又更難以蠡測與傳述。 有人能談禪境,有人喜歡說禪意、禪味,有人逗留在禪喜和禪趣裡,我是在禪的脈絡裡學習改變思維,諸如「山裡清泉何嘗不是天上的白雲,天上白雲未必是山裡的清泉。」 不變的是──流動的禪的思維。我們繼續。 ——蕭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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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踏莎行/與暮光對視

詩‧攝影/葉莎 寒雨剛過的二月某日 木槿再次讓開身子 令我和暮光對視 深灰色的雲和金色的傷口 緩緩墜落於水田之中 眾鳥已經歸去 除了離散的風和一顆心 我和木僅談框及限制之無用 就像它留下圍籬的破口 風和目光才得以自由穿梭 又將此生比喻為泥和水 說柔軟的流動與更深處的乾裂 才是心靈真實的樣貌 二月某日,寒雨剛過 木槿多事,令暮光與我對視 我聽見一聲低沉的喟嘆 說著,此生不如 不如眼前煥發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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