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水丰尚書/散文的天地:大塊與小品

47x35cm 2017 油畫/蛋彩/木板/畫布/24k純金箔/作舊漆

文/秀實 畫/周川智

最近讀米根‧莫里斯〈購物中心何為〉,頗有啟發。那是一篇有關大眾文化的評論。當中有一段文字,抄錄如下:

那種緩慢的、評價的、欣賞的批評關係恰恰是那些匆忙停車、抓幾把貨物、便又盡快衝出中心的婦女們所不欣賞的。……我感興趣於購物中心相遇時的即興談話,與我在購物中心裏面和周圍遇到的婦女閒聊。

文學評論逐漸向文化層面傾側,早已是一種既成的現象。原先對文學的許多看法都在文化評論中受到程度不一的沖擊。我們也得以從文化的角度解釋了許多晚近出現的「文學現象」,如強調消費功能的大眾文學、強調反抗的女性文學等對文學傳統的顛覆。

散文是我國傳統文學中的一大主幹,也是與傳統文化關係最為密切的一種文類。《古文觀止》就是一個散文的「大觀園」,既有偏近應用文的〈宋玉對楚王問〉、〈文帝議佐百姓詔〉、〈諫太宗十思疏〉、〈柳子厚墓誌銘〉〈辨姦論〉,也有作為文學散文的〈陋室銘〉、〈春夜宴桃李園序〉、〈小石城山記〉、〈赤壁賦〉、〈岳陽樓記〉、〈方山子傳〉,形形色色,光譜極為寬廣,頗有大文化的弘觀意蘊。《古文觀止》是清朝康熙年間山陰秀才吳楚材編選的。吳楚材具有讀書人進步的眼光,他把這些文化味濃厚的散文(包括少量的辭賦和駢文)彙成一冊,竟然家傳戶曉,風行不竭。

評論家喜歡強調現代散文的藝術性,尤其著重散文的藝術語言,而相對忽略其餘。散文的藝術語言當然是散文發展的一個路向,它成就了「具有詩質」的散文作品,迫近了詩的樊籬。半世紀前香港散文家董橋的「英式幽默散文」和中國散文家余秋雨的「傳統文化散文」,曾經震懾散文界,被稱為「小品散文」與「大塊文章」。前者簡煉含蓄,時夾雜外語,質地平和,偶為幽默,仿如在倫敦城的一個下雨天,在路旁珈琲店悠閒地喝著摩洛哥,與好友或伴侶的寫意聊天。後者即巨構鴻篇,動徹幾千上萬字,旁徵博引,大江大河,把時間的上游風光帶來。蘊藉豐厚,意韻悠長。而散文的未來,有其無限可能,但優秀的散文以其底蘊深邃、吐屬芬芳、內律鎮定而高居散文山巒的「標高點」。此種說法,無論學院與民間,殆無異議。這與我們前段所談的「文化現象」,便有其奧妙的巧合。

對文化散文有一種通行的誤解,即題材不能瑣碎,更不宜染指卑俗。其實,大塊文章並不專指題材的「大」或「高」,而是氣度的廣闊、眼界的寬宏、立意的高超。譬如談一杯「茶」,便可談出許多古今中外來。一般人推崇「大塊文章」,大塊當然是莊子《逍遙遊》裏「其翼若垂天之雲」、「搏扶搖直上者九萬里」的「鵬」,相對於小品的「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的「鴳」。而散文要「大塊」,似乎非得以文化角度觀照不可。

不過,這種「小大之辯」又真有莊子的味道。〈逍遙遊〉裏的「鴳」,倒是自得其樂的,大塊與我何干?扶搖羊角型旋風而上九萬里的鵬,笑鴳的局促。但鴳辯說:「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如此,便各擅勝場了。

近讀《東坡小品》,有兩則談到「吃」的,都趣味盎然。一篇是〈荔枝龍眼說〉:

閩越人高荔枝而下龍眼。吾為評之:荔枝如食蝤蛑大蟹,斫雪流膏,一噉可飽。龍眼如食彭越石蟹,嚼嚙久之,了無所得。然酒闌口爽,饜飽之餘,即咂之味,石蟹有時勝蝤蛑也。戲書此紙,為飲流一笑。

〈擷菜〉則無疑是一篇「素食者言」:

吾借王參軍地,種菜不及半畝,而吾與過終歲飽菜。夜半飲醉,無以解酒,輒擷菜煮之。味含土膏,氣飽風露,雖梁肉不能及也。人生須底物而貪耶?

由是想及我編撰的《腹語——香港散文家邊吃邊談》一書。二零零三年由「阿湯圖書」出版。當中收錄了十餘位香港散文家的飲食文章。收錄了十八位香港散文家的「飲食文章」。當中不乏頗有特色的述說和發見。從題材上說,飲食是散文的大類,因為飲食之為文化的主體,其表層是慾望,而其深層卻牽涉極其多面向,包括食安、各國食品、烹調、消費權益、保質期、公平貿易、食材相生相斥、米其林名店、食店裝潢、飲食廣告文案、飲食禮儀、飼養與宰殺、……可以臚列上百項。所以我們說,「民以食為天」,民生就是老百姓的一切。同類的散文集中,還有梁文道《咬文嚼字——香港飲食文學巡禮》、杜杜《飲食調情——香港散文十二家》、鄒芷茵《食字餐桌》與《小賣部》等。

大塊在氣度,小品重趣味。鴳棲小澤中,可蓄於籠,鵬即必放歸天地,萬里翱翔。我立在杏花村的樓頭,常看到類似大鵬的蒼鷹在天際翱翔、在逆風搏擊,海隅又有老者把鳥籠掛在低垂的枝椏上,色彩斑爛的羽毛流散出跳躍的音符。散文的天地間,大塊與小品同存。生活的人遊走於都市中,在旅途困倦時翻讀一篇,情緣失逝,文字長存,大小的空間既可歇息療傷,也可洗滌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