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志

2024年出版界的大事之一,莫過於日本作家村上春樹在睽違七年後,推出了長篇小說《城與不確定的牆》。夢讀、圖書館、城、牆這些熟悉的「村上」元素再度面世,帶著讀者重新回到《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一書中的迷人冬城。
憶起當年讀《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的震撼,兩條故事線完美綰合。村上春樹善於勾勒一個有別於現實世界的「異境」,故事中的「我」,總是因著不可抗力,被拖進異質的時空。例如本書中的「城」、《發條鳥年代記》的「井」、《1Q84》中兩個月亮的世界。在這個異質的時空中,主角歷險、邂逅、思索、奇遇,進而從中辯證了真實與虛幻的命題、遊走生與死的邊界。
我在寒冷的冬夜讀著這本書,欲罷不能,彷彿與故事中的「我」(夢讀)一般,沉浸在陳舊圖書館中讀著古老的夢。書中寒冷山城裡的壁爐,彷彿象徵著書中閃現著的溫暖情意。而書中略帶哀愁的愛情,與無所遁逃的孤獨感,皆是村上春樹小說中常見的主題。也許,有人會批判村上春樹只是自我重複,但一如他在書中後記引用波赫士所言:「一個作家一生中能真摯地說出的故事,基本上數量有限。我們只是在那有限的創作主題中,用盡各種方法以各種形式不斷改寫而已。」
那座由高牆圍著的城,必定在村上春樹的創作生涯中,不停召喚著他,一如書中的「我」,得要一再回去這座城中,找尋生命中重要的人。村上春樹這本長篇小說,是由他1980年發表的文稿〈城,與不確定的牆〉所改寫。他在書中後記提到,因當初的作品並不成熟,作品並未出版。不過這個故事卻一直召喚著他,他也在《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中,將城與牆的主題,與另一個新的奇幻故事融合,成為一本佳作。不過,意猶未盡的他,終於在40年後,重新將故事改寫,讓這座城又有了更深刻的意涵。
米蘭昆德拉曾說,貝多芬晚年不斷創作變奏曲,有別於巨製交響曲的「英雄旅程」——不斷向外冒險,變奏曲則是對著一個核心執著提問,作曲家不斷向內心挖掘,嘗試相同的主題旋律,最後可以發展成什麼模樣?村上春樹對牆、城、異境的執著,的確呈現在他深具「物語」風格的系列小說中。他就著洞穴中的篝火,如說書人般娓娓道出古老的話語,《城與不確定的牆》故事便在半地穴的小房間、在圖書館搖曳的火光中被說出了,是一首隔著40年才奏出的變奏曲,如當年夢讀在圖書館中以破舊手風琴奏出的旋律。
由一則短篇,延伸為中、長篇故事的模式,在《挪威的森林》一書中也出現過,這本暢銷小說中的一個片段,是村上春樹〈螢火蟲〉這個短篇故事發展而成。儘管《挪威的森林》是奠定村上春樹為暢銷小說家的傑作,我卻鍾情於〈螢火蟲〉抒情的結尾。那是「我」在收到直子長長的信之後,對一切感到困惑、憤怒,無力,「我」在宿舍頂樓釋放螢火蟲:「黑暗中,我幾度嘗試伸出手指,卻什麼也接觸不到。一絲微弱的光芒,永遠停在指尖的稍前端。」而這種無盡地追索與執著,與無法言說的悲哀,像極了村上春樹對這些故事母題的深刻追求與華麗變奏,一如書中的主旋律,總是抒情地變奏著:「某種重要的,言語無法表達的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