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蕭蕭 圖/黃騰萱
可慶幸的,或許「孔仁孟義」還在吧!
「舜日堯天周禮樂,孔仁孟義漢文章」。
中小學時代過年行春最喜歡逐家逐戶去閱讀他們大廳、客廳門框上的對聯,常見、印象深且心嚮往之,就是這一幅。
那時候最感疑惑的是,堯舜禪讓的政治美學是堯讓位給舜,舜讓給禹,對聯上不是應該先說「堯天」,再說「舜日」嗎?像下一聯就順了歷史,先有春秋、再接戰國,而後以漢承接,為什麼上聯先言舜、再談堯?
也不知疑惑了多少年,內向怯懦的我才問了何老師,老師說,對聯上聯最後一個字必須是仄聲,下聯最後一字要押平聲,兩句合唸,字音才可以平直悠長,綿綿不絕。我因此懂得了辨識上下聯的訣竅,小秀才式的教鄰居如何先選仄聲字,貼右方,再貼平聲字在左側。老師又說,七字聯有兩種格式,常用的是「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其次「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也很好,有時為了安置平仄,可能會更動字詞啊,改變字序啊,那時候,我心中嘀咕的,竟是:帝位都禪讓了,還有什麼平平仄仄不能讓?
就先「舜日」,再「堯天」吧!
後來,時代民主了,爭鬥方式改變了,城鄉差距泯除了,跨年跟陌生人擠在寒風中,有煙火:一秒加一秒的精彩,沒鞭炮:不必指尖爆響嘴邊驚叫,不再像舊世紀的過年,跟家人擠在住屋裡,有爆竹:炸裂的響聲與歡笑,沒花火:遠方萬花筒寂靜、夜空鑽石不閃。
世紀、世代、世界、世人,都不一樣了,再也很少在市集裡遇到寫春聯、貼春聯的盛況,書桌旁手中沾濡著紅紙的紅,亮著金色墨汁的金,當然,再也沒見到堯舜重見天日了。
可慶幸的,或許「仁義」還在吧!
或見義勇為,或當仁不讓––都有大道理在。至少,春聯上,「孔仁孟義」既合了史實先後,也合了平仄位置,「義」因此不必勇於爭先,「仁」也無需謙讓。先有「孔仁」––把他想成「大大的愛」,然後才可能有「孟義」––「孟仲叔季」搶先為長為大的義。
其實,孔子名丘,字仲尼,排行老二。孟子姓孟,卻不一定「孟仲叔季」排行裡的老大,但孟子的母親留下「孟母三遷」、「斷杼教子」的佳話,邁向文明的過程史上,「環境教育」、「實物教學」的先驅者,可能奠下了孟子在孔仁之後,願意去污去斑,棄不善、棄不義的「孟義」標舉者,「亞聖」自有母愛創造的光華。
軻是卡榫接合,有緩衝的微妙功能
孟子,姓孟名軻,從小我們就背熟了,熟極而流,卻也從未深思「軻」是什麼意思?至少,同樣是「車」字旁的名字,北宋蘇軾,我們知道「軾」是車前的橫桿,可以依憑,可以登上遠眺,「子瞻」是最恰當的字,適合高瞻也宜遠矚,心胸放得跟天地一樣寬。弟弟蘇轍,「轍」是車輪輾地,留在地上的痕跡,凡人走過必留下腳印,車子輾過則有軌轍,可以看出歷史的途徑(如出一轍),可以測知未來的走向(南轅北轍),所以,蘇轍以「子由」為字。或許正如它們的父親蘇洵所預言,車輪、車輻、車蓋、車軫,對車而言,都有他們的職責或功能,只有車前這橫木「軾」好像沒什麼作用,但是,去掉軾,好像「車」也不算完整,「軾乎,吾懼汝之不外飾也。」作為父親的蘇洵是這樣警惕蘇軾的,可別太張揚啊!為蘇轍命名時,蘇洵想的是天下的車子都依著相同的軌轍而行,論及車輛的「功」,沒有人會想到轍,但車輛翻仆了,馬匹累斃了,數算「過」,如何也算計不到輪轍,轍是可以善處於禍福之間的啊!「轍乎,吾知免矣。」
孟軻,三歲喪父,沒有算計這麼遠的父親吧!
倒是早孟子出生三百五十年的管仲曾經提到「軻」這個字,語氣平和,好像一位稱職的機工科老師,要你備齊:「一車必有一斤一鋸,一缸一鑽,一鑿一銶一軻,然後成為車。」(《管子.輕重乙》)古代的車輛是木製的,全車的車輪、車輿、車蓋都是,所以備有「斧斤以時入山林」的斤、鋸、鑽、鑿、銶等斧鑿工具,或者盛裝器物的大腹寬口的缸。但是,「軻」呢?《說文解字》說是「椄軸車」,「椄」這個字還特別註明是木字邊的椄,椄是「續木」,是由兩段木頭相連接而成,車軸原是用來帶動兩邊的實木車輪,軸與輪是車子的核心裝備,使車子具有行動能力的利器,如果軸是兩木相接的「軻」,那就危險了!因此引申出路途艱難、處境危險的「轗軻」詞彙,後來又簡化為華文、臺語都在應用,連當今捷運播音員都隨時廣播的「坎坷」(kham-khiat)二字。
《廣韻》還特別提到孟子的名與生長背景,將「軻」定義為「轗軻不遇也」,說「孟子居貧轗軻,故名軻。」《說文解字》的註解者,繼續引用這個說法。這是很少見的,辭書專為一個人的名字,如此慎重地解說緣由。
只是,新世紀我有了新疑惑,這次卻沒有老師可以問了。我的疑惑是,古代的路幅不寬,即使中間兩匹服馬、左右兩匹驂馬的駟車,也不過是四匹馬那麼寬的車廂,竟然沒有一棵樹可以長成一根軸去連接二輪,卻需要兩段木頭椄槢固結?
「椄」,今天在園藝、果樹栽培上,還有人以嫁接法改良品種,我們吃過的「桃接李」就是。所以,古代嫁接、楔合兩段木頭為一軸,是不是也另有功能,可以開出不同的花,結成不同的果?
譬如說,左側車輪顛簸時,接合的木頭不會直接衝擊右側車輪的震盪?
譬如說,那卡榫接合的微妙處,發揮出緩衝的微妙功能?
我是真不知道。
倡言逍遙遊的莊子也可能不確知。他在說「絕聖棄知,而天下大治」的結語前,先說了三句「不知」:「吾未知聖知之不為桁楊椄槢也,仁義之不為桎梏鑿枘也,焉知曾、史之不為桀、跖嚆矢也!」(《莊子.在宥》)前兩句是肯定式的不知,後一句則是疑惑語氣的不知,其實都是揣測式的句法,我們可以揣測性的說,莊子的意思是:「我不能確知」聖智不是古代夾套在腳鐐手銬上的插木,「也不能確知」仁義不是桎梏上用來加固的穴孔和插栓,「又怎能確知」曾、史之流不是桀、跖的先導!
「軻」,作為接木型的車軸,可能造成車行的危險,還是有著緩衝的功效?被家人命名為「軻」的孟子不一定知道。作為椄槢、鑿枘的插栓,是要栓得更牢靠,還是要保持頸項、手腳活動的空間,莊子也未明言,他只借用桁楊椄槢、桎梏鑿枘,說明人為的聖智仁義應該棄絕,回復為天道自然。
利益眾生而能有善的循環
孟子說「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這一「反身而誠」,就是回到自性、回到自己的內心,回復為天道自然,與莊子並沒有不同。
人之初,性本善,大家熟悉,孟子舉的例子,就是看見小孩掉入井裡的那一瞬間,誰都會有怵惕惻隱之心,不是因為認識這個孩子的父母,或是為了跟孩子的父母認識,不是為了博得鄉黨朋友的美聲,或是害怕這慘叫聲。任何人都會隨聲反應,及身投射,立即投入救援行動,這是人性的本然,天道之自然,「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
即使提到善養浩然之氣,孟子的方法還是回天道、復自然,「以直養而無害」,任其自然蓬勃,無須遏抑,卻也不能揠苗助長!
「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在發現天與人合一這點出發點,孟子、莊子,儒家、道家,都有相近的說法。但,孟子接下來還有一句話:「強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孟子.盡心上》)「恕」就是推己及人,反身將自己心中那點善擴充到他人身上,讓別人也享受到愛的溫暖,而且是,強力去推展。
我結合兩位茶文化推廣的朋友說的的話:要能「利益眾生」,就會有「善的循環」,那是因為「反身而誠」,而又「強恕而行」的孟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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