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哲廷 畫/李昕
韓江的《素食主義者》是一部從精神層面剖析個體存在的小說,它不僅探討了創傷與心理崩解,還深刻描繪了社會如何透過家庭、婚姻、性別規範來壓抑女性的自主意識。這部作品的特殊之處,在於它將心理創傷內化為身體經驗,使英惠的「異變」成為對無形暴力的象徵性抗拒。韓江透過冷峻、決絕的書寫風格,拆解「正常」與「異常」的界線,並藉由女性視角,探討壓迫如何在日常生活中被合理化,最終將個體推向自我毀滅。
女性的精神掙扎:心理學與存在主義視角
英惠的沉默與拒絕,是她與世界抗衡的唯一方式。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她的極端行為可被解讀為一種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TSD),其根源來自童年時期的家庭暴力。精神分析學派認為,未解決的創傷會以各種象徵性的方式重現,而英惠的拒絕食肉,便是一種對暴力與控制的象徵性拒絕。她不僅拒絕吞嚥被殺戮的動物,也拒絕接受自己作為被支配者的角色。這種反抗最終擴展到身體層面,當她拒絕進食、拒絕人際接觸,她實際上是在透過身體的消亡來進行精神上的解放。
存在主義的觀點也能解釋她的選擇。當英惠意識到自己無法在世界中找到真正的自我時,她選擇以極端方式來對抗虛無--她剝離慾望,剝離關係,最終甚至剝離自己的身體。如同卡繆在《異鄉人》中描寫莫梭的疏離,英惠的精神狀態亦是一種對無意義世界的回應。然而,這種疏離感在女性身上顯得更加複雜,因為她不只是對世界失去連結,更是被世界主動排斥。
韓江的書寫:女性作家的文學之路
韓江的寫作風格深受南韓社會文化背景影響。南韓文學在戰後時期以政治與社會現實主義為主流,但自1980年代以來,女性作家開始崛起,帶來更細膩的心理描寫與個體視角。韓江的作品正是在這樣的文學轉型中誕生,她關注的不只是宏觀的社會問題,更是個體在社會機制下的存活方式。
韓江的創作歷程也體現了女性作家在南韓文學圈中的挑戰。南韓的文學界長期以男性作家為主,早期女性書寫往往被視為「邊緣」或「私密」的。然而,近年來,包括申京淑、孔枝泳、朴婉緒等女性作家,逐漸打破這種框架,將女性的內在經驗推向主流討論。韓江便是這股浪潮的重要代表之一,她的作品不僅獲得國際矚目,也讓南韓女性文學進一步走向世界。
女性的生存困境:從「順從」到「異常」
在《素食主義者》中,英惠的異變與崩解,與其說是她個人的精神問題,不如說是社會對女性的壓迫所導致的必然結果。從童年到婚姻,她一直活在男性的規訓下,父親的暴力、丈夫的冷漠、姐夫的欲望,這些力量將她推向邊緣,最終逼迫她成為「異常者」。
這與南韓女性的現實處境形成強烈對照。在南韓,儒家思想的影響仍然深遠,女性的社會角色往往受到嚴格規範,「順從」仍是隱含的標準。而當一個女性選擇不順從——不論是拒絕婚姻、拒絕母職,或如英惠般拒絕身體的需求——社會往往會以「異常」來標籤她,甚至將其視為病態。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素食主義者》不只是一本小說,更是一場對社會規範的挑戰。
台灣文學的狹隘與提問
韓江的作品在台灣受到高度關注,不僅因為其獨特的寫作風格,還因為它所探討的議題與台灣社會亦有相似之處。台灣雖然自視為東亞地區較為自由、進步的國家,但在文學領域,對於女性書寫、精神疾病、社會異質性的探討仍然受限於某些框架。
台灣文學長期以政治、社會現實為核心,女性書寫曾被視為「小我」的私密敘述,不如以國族、戰爭、歷史為題材的作品來得「重要」。雖然在近二十年來,女性作家如邱妙津、張亦絢、簡媜等逐漸獲得關注,但對於女性內在經驗的描寫仍常被邊緣化。例如,邱妙津的《鱷魚手記》以濃烈的自剖筆觸探討性別、死亡與自我認同,卻長期被當作「同志小說」而非「文學經典」來看待。這反映出台灣文學圈對於書寫類型的劃分仍然存在階級性,對於精神層面的探討,仍時常被歸類為「個人化」而非「社會性」。
韓江的成功,讓我們不得不反思台灣文學的界線是否過於狹隘——我們是否仍習慣於將「女性書寫」視為次要?我們是否對精神疾病、心理創傷的描寫抱持距離,而偏好更具「公共性」的議題?這些問題值得討論,因為文學的價值,不該取決於它是否涉及國族、歷史,而應該關注它如何深入人性,如何挑戰我們對「正常」與「異常」的理解。
《素食主義者》讓我們看到,在一個壓抑個體意志的社會中,「瘋狂」有時並非真正的病症,而是一種對抗既有秩序的方式。而我們的文學,是否願意為這樣的聲音留下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