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第二天,沒有人死。」──閱讀喬賽‧薩拉馬戈《死神放長假》

文/沈默 畫/紀宗仁

如果說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是定義大師,伊塔羅‧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是結構大師,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是無限大師,那麼喬賽‧薩拉馬戈(José Saramago)對我來說,無疑是如果大師,《盲目》(1995)是如果某一天有大量的人莫名的瞎了世界會變成什麼樣,《里斯本圍城史》(2001)則是如果校稿人把史實記載的「是」改成「不」歷史會變什麼樣,而《死神放長假》(2014)更狂了,如果死神罷工了,死亡的事實被暫時停止以後會是什麼樣呢?是不是該國度的人就獲得了永生不死?

小說的開頭是石破驚天的「第二天,沒有人死。」其強度與加布列‧賈西亞‧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百年孤寂》(1967)的「許多年後,奧雷里亞諾‧波恩地亞上校在面對執行槍決的部隊那一刻,憶起了父親帶他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午後。」、卡爾維諾《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1979):「你正準備閱讀伊塔羅‧卡爾維諾的最新小說《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列夫‧托爾斯泰(  )《安娜‧卡列妮娜》(1877):「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法蘭茲‧卡夫卡(Franz Kafka)《蛻變》(《變形記》,1915):「某日早晨,古瑞格‧參薩自不安的夢境中醒來,發現自己在床上,蛻變成一隻陰森巨大的害蟲。」足以相比擬。

如果永遠無人死去,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呢?這是人類進入了天國嗎?薩拉馬戈很快就顯現了他驚人的想像力與寫實能量,舉凡政治、經濟、社會、宗教、哲學等人類文明領域,全數發生劇變,於是我們不得不會發現,這根本就是地獄。一旦人不死,許多現行制度都會遇到問題,醫院該如何消化那些越來越多活死人呢?保險公司該怎麼應付保單呢?將完全沒有任何收入的喪葬業該何去何從?教會的麻煩也很大,究竟死神與上帝哪一個更有力量?

薩拉馬戈藉由神奇的設定,帶領我們深入思維、感受、探索不死國度的恐怖,剛好對倒於艾方索‧柯朗(Alfonso Cuarón)的《人類之子》(2006)──這部電影反過來提出:如果人類再也無法生育了,世界會變成什麼恐怖模樣呢?所以電影開頭出現的是全世界最年輕的十八歲少年如何成為背負人類過多關注的明星,而他的死去儼然末日一般地重擊所有人。《死神放長假》和《人類之子》都企圖翻覆人類的生死觀,去追索更生命本質的問題:何謂生死?

《死神放長假》有三個主要的死之變異,首先是死神忽然不幹了,直接休息七個月,於是所有人都不死──但這個不死並非好事,因為很多病危者抑或發生交通事故的人全身都血肉模糊,即便現代醫學回天乏術了,但他們總是不死,吊著一口氣,也就對家庭、醫療體系造成長期的養護問題。而死亡只是被隔離在國度外,只要越過邊境,到另外一個國家,這些將死者依然會死,也就發生了有人私運自家人到國境,甚至讓黑守黨趁勢擴張,經營送死生意,海撈大財。

其後死神復工了,但她又帶來了新的變化,每個死期將至的人都會收到一封紫羅蘭色信函,預告一星期後將喪命。好了,這又產生另外的社會問題,人究竟該怎麼面對自身的死?反應又會是什麼呢?薩拉馬戈在小說中為我們一一指明。

《死神放長假》的第三變奏是死神發現有一封死亡預告信寄送失敗,而且她再投遞出,仍舊會被退回。這就讓死神大為不滿,於是無所不在的她就無形地現身於大提琴樂手的家中,密切關注無論才華或相貌都平庸的此人究竟有何本事,且直接化為人類女子靠近他──原本是要送死亡通知給他,最終卻與他墜入愛河,共度良宵後,死神用一根平常的火柴(是的,不是運用神力直接讓火焰吞食)點燃了死神的最後通告信,勾銷了大提琴手的死期:「死神回到床上,用兩隻手臂摟住男人,不明白自己是怎麼了,從不睡的她輕輕闔上眼皮。第二天,沒有人死。」小說的最後一句跟開頭的第一句是一樣的,但意義完全不同,一個是對人類的咒詛,一個卻是充滿了愛與祝福。

這裡的死神也就像文‧溫德斯(Wim Wenders)的電影《慾望之翼》(1987)裡那個愛上凡人的天使,拋棄了不朽,變成擁有肉身的人,從黑白世界踏入了彩色繽紛的世間,愛情也就誕生了。

《死神放長假》如樂章般變換旋律,但主題都是對人類的反思,而薩拉馬戈以小說為大提琴,拉出對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Johann Sebastian Bach)音樂的致敬,連死神都能感動,「文學似乎與音樂一起生活在最完美的和諧之中,和諧本來是戰神阿瑞斯和愛神阿芙蘿黛蒂的女兒,現在則是和弦的科學。」我以為,《死神放長假》是薩拉馬戈從死亡深處煉出、人類隱隱然超越了上帝與死神的禮讚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