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藝術賞玩專刊〉解碼五千年:玉雕紋方鐲的前世今生與誤解

劉振漢

作者介紹:劉振漢先生現擔任台南文物協會副理事長,台南藝術大學「藝術史評與古物研究碩士班」畢業,收藏方向主要為古玉器範疇。

五千年前,它是連結天地與神靈的祭祀聖物;二百多年前,乾隆皇帝卻將它視為轎夫肩上的日用器。跨越時空的意義轉換,訴說著文化的遺忘與再發現。

相遇

我是在瀏覽故宮博物院數位典藏網站時,第一次與它相遇。螢幕上,它靜靜地呈現著——方形外壁、圓形內孔,厚實卻不顯笨重,線條間隱隱散發著古樸的氣息。說明頁除了標示「良渚文化早期 玉雕紋方鐲」,還提到一段耐人尋味的文字:「乾隆皇帝認為這是古代抬舉輦車或樂鼓時,套於車前橫木兩端,供抬物者扛於肩頭的玉器。」讀到這裡,我不由自主停下滑鼠,思緒漸漸被牽引。

五千年前,它或許曾安放於祭壇,象徵天地與神靈的聯繫;兩百多年前,它卻被帝王視作肩頭的承重器具。這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這場跨越千年的「誤會」,正是它漫長旅程中最戲劇的一幕,也成了我追尋它故事的開端。

圖一

圖一  玉雕紋方鐲,高 7.6 公分,口徑 6.1 公分。四面器表的中央直槽處,陰刻有乾隆五十二年(1787)御製詩〈詠漢玉輞頭缾〉:「輞頭名近俗,却自古胥知,云是五輅舁,飾為兩首儀,璘㻞深浸土,刻畫細如絲,周禮周官世,睪然興緬思。」詩句中,乾隆以「輞頭」為名,聯想其可能作為古代五輅車前端的裝飾與承重構件,並讚嘆玉質在長年埋藏後依舊瑩潤,紋飾之細若絲毫,令人追想遠古周禮與古制。

圖二

圖二  御製詩的刻寫方向,與玉鐲原先紋飾的雕刻方向恰好背離,彷彿在同一件器物上並置了兩個時代的視角與語言。

圖三

圖三  故宮的說明指出,器物上深沉的赭色並非歲月自然的沉澱,而是在刻字完成後,才為整器重新染上色彩。

誕生

它的故事開始於五千年前的長江下游,那是良渚文化的時代。當時的良渚人建造了巨大的宮殿平台與精緻的水利系統,掌握了複雜的社會組織與宗教儀式。在良渚人的世界裡,玉器不是佩戴的點綴,而是通向神明的媒介,權力與信仰的化身。玉琮尤為重要—或許他們將方形的外壁喻為大地,圓形的內孔象徵蒼天,將「天圓地方」的宇宙理念凝於一器之中。

圖四 玉琮 浙江余杭瑤山遺址西墓2844

這件如今被命名為「玉雕紋方鐲」的器物,正是玉琮系統的一支。工匠選擇質地細膩的玉料,先用切削工具打造外方形體,再鑽出圓孔,然後用細石器刻劃出紋飾,最後用細砂打磨至光潔。外壁上規整的刻紋,也許是神祇的象徵,也許是氏族的標記。製作完成後,它極可能被放置於祭壇,用於祭天、祈求庇佑或祖先崇拜。當時的良渚人不會想到,數千年後,這種神聖符號會被人解讀為「轎具」。

圖五 玉琮 浙江余杭瑤山遺址M12-2789
沉睡

然而,沒有任何文明能永遠保持榮光。良渚文化在數百年後衰落,原因至今仍眾說紛紜:或許是氣候變遷,或許是洪水氾濫,亦或是社會動盪。曾在祭壇上高舉的玉器,被連同其他物品一同埋入墓葬,從此隔絕於陽光之下。

在漫長的歲月裡,泥土將它緊緊包裹,地下水的礦物滲入玉質,使它的色澤更加沉穩。刻紋間積聚的微塵,如同歷史在它身上留下的低語。它靜靜地等待,既不知外面的世界已滄海桑田,也不知自己原本的神聖意義會在未來的時代中逐漸淡去—甚至被誤會成另一種物件。

再現與誤讀

重見天日的時刻,已是另一個完全不同的時代。具體的出土地點與發現過程已不可考,但它最終進入了清代宮廷的視野。乾隆皇帝一向喜愛古玉,尤其對造型奇特的器物格外關注。然而,到了清代,良渚文化的宗教體系早已斷絕傳承,沒有人能從器形與紋飾中讀出它原本的用途。

乾隆見到它時,憑藉形制作出了自己的推測(或許亦跟臣下有所討論):「古代抬舉輦車或樂鼓時,套於車前的橫木兩端,讓抬物的人扛於肩頭的玉器。」這個判斷,從實用邏輯來看並非全然荒謬——厚壁中空的形制,確實與某些承重墊具相似;尺寸又不適合佩戴於手腕,自然讓人往「工具」方向聯想。於是,這件在良渚時代象徵天地的祭祀禮器,在乾隆眼中成了與日常器物相關的物件,完成了一次跨越千年的意義轉換,也種下了「千年誤會」的註腳。

現代的還原

直到二十世紀,考古學與玉器研究的進展,才讓它的身份逐漸清晰。隨著浙江餘杭反山與瑤山等良渚遺址的發掘,大量玉琮與相關玉器被出土。學者們透過比較形制、分析紋飾、研究出土背景,確認這類外方內圓、刻有符號的器物,是良渚精英階層在重大祭祀中使用的禮器,而非實用工具。

這件玉雕紋方鐲,也因此回到了它原本的文化系統之中。它不再只是清宮檔案中的一件「轎具」,而是五千年前宗教禮儀與社會秩序的實物見證。那場誤會雖然持續了兩百多年,但正因如此,它的故事才多了一層時代間對話的趣味。

延續

每一件古器物的旅程,都是一段關於人類記憶的故事。這件玉雕紋方鐲,從良渚的祭壇,到清宮的庫房,從被誤認為轎具,到重新被識別為祭祀禮器,它的意義隨著時代而改變。這些變化,不僅反映了歷史知識的流失與再發現,也讓我們看見,器物與人之間的關係從來不是一成不變的。

或許在未來,它還會走進新的展覽,或被納入虛擬實境的數位博物館,讓世界各地的人在螢幕前與它相遇。它不會說話,但它的形制與紋飾,會繼續啟發人們去追問:我們今天對它的理解,會不會在千年之後,又被另一個時代重新改寫?

資料來源

圖一~三:玉雕紋方鐲。國立故宮博物院,台北,CC BY 4.0 @ www.npm.gov.tw

圖四~五:浙江省人民政府 故宮博物院編,《良渚與古代中國—玉器顯示的五千年文明》,北京:故宮出版社,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