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文薈〉關於詩:捕夢者

■楊渡

1、

馬蘇迪連續三天夢見他的親人一個接一個的死去。先是父親、繼之妻子、兄弟。第四天,他夢見第二房妻子死了。她的眼睛像花朵,會在寒冷中變色,死前她的雙眸如兩顆熟透的黃燦燦的葡萄。馬蘇迪醒過來以後,到處請人詳夢,因為他並未娶第二房妻子。但沒有人能給他解答。他決定出發去找傳說中的捕夢者,也許他們可以推斷出夢中的含意。

有人告訴馬蘇迪,必須向東走,因為捕夢術源自哈札爾部族,當年這個部落曾居住在高加索的崇山峻嶺之中,那裡長滿烏黑的草。馬蘇迪於是拿著詩琴,沿海岸向東行走。直到有一天半夜,一個老頭兒把他叫醒,問他有沒有夢見過一個眼睛呈白葡萄酒的顏色,而眸子深處卻五光十色的女子。

「在寒冷中,他的眼睛會變顏色。像花朵一樣。」

「她死了。她死在我的夢裡,眼睛變成黃燦燦的葡萄。她是我的第二房妻子。」馬蘇迪回答。老者竟然大哭起來。他說,三年來,她的影像由一個人的夢,遷到另一個人的夢,他循著做夢者的足跡,步履艱難地追蹤到這裡,不料她竟然死了!馬蘇迪以為他就是找尋已久的捕夢者,才能這樣追蹤夢中的女子。不料老者回答說:「不是啊。我只是一個捕夢術的業餘愛好者。能由一個人的夢走入另一個夢的影像,只可能死在捕夢者的夢中。她走了數千里的路,只是為了死在你的夢中。你才是捕夢者!」

從此,馬蘇迪展開流浪的旅程,為了尋找傳說中的捕夢術。

這個故事出自塞爾維亞作家,米洛拉德.帕維奇(Milorad Pavic’)的小說「哈札爾辭典」。

2、

我們是不是那個老者,為了尋找夢中的一個影像,千里追蹤,步履艱難?我們的愛與追尋,只是像老者,在不同的人,不同的愛情,找那個夢中的影像?

或者我們是馬蘇迪,為了了解夢中的含意,那生與死的迷團,五光十色的女子,展開生命的流浪之旅?在輪迴中,百劫不歸?

又或者,我們只是那夢中的眼睛會變幻顏色的女子,只活在另一個人的夢中,由一個人的夢飄向另一個夢,此生逝去之後,只是許多人夢中的影像?

你的眼睛晶瑩如露珠,而我只是妳眼中露珠的倒影?

我們存在過,或者未曾存在過?

3、

詩的寫作,像傳說中的捕夢術。我們追尋一個又一個夢中的影像,用音樂召喚出那些流動飄忽的愛情、父祖的感情、被沈埋的故事、現代的生活、因為壓抑而孤寂的靈魂、世紀末的祝福……。

為了準確,詩的寫作必須向難以傳達的地方冒險,找尋準確的文字與合適的聲音。尋找一個明白而清晰的調子,鮮明而俐落的形象,來表現古老而纏綿的情感,現代而迷離的生活,以及飄泊的勇敢與脆弱。在這種矛盾中,尋求平衡與和諧,就是詩藝的考驗。

暗夜傳燈人

4、

詩是個人秘密的花園。至少於我就是這樣。

平時,我們以某一種社會角色出現。人父、人子、採訪者、政論寫作者、有時是上班族。但在詩的國度裡,沒有人擁有特權,所有社會角色、意識形態、權力、利益、口號都失效,只有詩的創造,是唯一的真實。這個花園,只有自己才能種植出想像中的花朵,想望中的美。

然而,這個花園也只能生長在自己生活過的歷史與土地上。因而在波赫士的詩中,有布宜諾斯艾利斯街道的影子,古老的先祖翻越山巔的呢喃,孤寂的死亡;聶魯達的詩中,有智利人民的吶喊,愛的呼喚,土地的脈動。即使是愛情,也都是那土地的聲音,最動人的音樂。

這一本詩集《下一個世紀的星辰》中,讀者們將會發現,有台灣中部古老農村的生活形象,也有台北都會的側顏,更有傳統老街揉合著現代消費的模樣。但它的存在,也就是我們現在生活的真實。一種矛盾的和諧,微妙的平衡。但它不是想表現生活的素描,也不是台北都會的模樣,而是一種內在的「調子」。

5、

這本詩集想追尋的,是一種「調子」,一種音樂,和對古老詩藝的追求。

如同許多評論者所說過的,詩的音樂性,在中國的傳統詩藝中,有非常光榮的傳統,是非常重要的質素。但現代詩的自由體裁,卻使人日漸遺忘音樂,遺忘為了表現悲傷,表現纏綿,表現殘酷,表現複雜,我們要尋找一種恰當的節奏、音調。它是一種內在旋律的尋找,也是詩藝艱難的過程與歡喜的所在。

詩人尋找字句。正如電影「永遠的一天」裡所描述的,詩人為了尋找一個字句,流浪於各地,甚至用錢買一個他未曾聽過的字句時,是如此辛苦。因為他想找的是傳達出這人生的矛盾與複雜、追尋與失落、悲傷與歡喜,生命的死亡與再生。他尋找字句,一個象徵,一個隱喻,或者只是一個名詞,一個動詞。詩人只是為了要像音樂家那樣,把準確的音符,放在適當的地方,去表現輕與重,高與低,沉與浮,甚至只是想追問一個字句的意義。但為什麼找不到答案呢?

為此,導演安哲洛甫洛斯讓電影裡的詩人在回憶與現實中糾纏,不斷追問「明天,什麼是明天?」

直到最後,他的死去的妻子回答他:「明天,就是比永遠多一天」。

這一本詩集,想呈現追尋的調子。

6、

阿根廷詩人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他被稱為「詩人中的詩人」,喜歡稱自己首先是一個讀者,然後才是詩人、作家,他願意用讀者的角色來看詩。所以他希望自己寫的詩,是可以了解的。晚年的詩也愈寫愈明白,但想達到的意義卻愈來愈深沉。

由讀者的角度出發,我也希望這一本詩集是可以了解,可以懂的,而不是一堆想像的堆砌,或者作者的獨白呢喃。

 同樣的,由讀者的觀點,我希望可以介紹自己喜歡的音樂。

古老的歐洲有一「Celtic」民族,其音樂傳統古老而悠遠。現在,比較集中的遺留在愛爾蘭的音樂風格中。午夜聽聞,會彷彿沉侵在大霧中,前方是茫茫的海洋,霧氣濃如汁液,只有船行的微光、遠方的燈塔,在海面上的霧中渺渺閃爍。這時,安靜的深夜傳來遠遠的、由低沉而緩緩上升的船笛的聲音,悠長、遙遠,如古老的呼喚,如海洋的嘆息,如深沉的心跳節奏。

Celtic即是霧中傳來的笛聲……。

我期望自己的努力,可以捕捉到那樣的感覺。即使我知道,那是非常艱難的旅程。

因此我明白,詩人只是從一個人的夢流浪到另一個人的夢,我們只是夢中的影像,追蹤夢的捕夢者。

 楊渡簡介 

詩人、作家。喜歡旅行、閱讀、電影。最喜歡的地方,是新疆和阿爾卑斯山,大山大水,以及無盡的沙漠。

1958年生於台中農村家庭。寫過詩、散文,紀實文學等,編過雜誌,曾任《中國時報》副總主筆、《中時晚報》總主筆、輔仁大學講師、中華文化總會秘書長,主持過專題報導電視節目「台灣思想起」、「與世界共舞」等。其著作《未燒書》獲第34屆梁實秋散文大師獎首獎。著有詩集《南方》、《刺客的歌:楊渡長詩選》、《下一個世紀的星辰》;散文集《三兩個朋友》、《飄流萬里》;報導文學《民間的力量》、《強控制解體》、《世紀末透視中國》、《紅雲:嚴秀峰傳》、《簡吉:台灣農民運動史詩》、《帶著小提琴的革命家—簡吉和台灣農民運動》;長篇紀實文學《水田裡的媽媽》;短篇小說集《九天九夜》;戲劇研究《日據時期台灣新劇運動》以及歷史紀實《有溫度的台灣史》、《1624,顏思齊與大航海時代》《澎湖灣的荷蘭船》等十餘種。

最新出版:《大學的脊梁》、《我們如何記憶這時代──報導文學十三講》、《暗夜傳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