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閒夏茶痕

■伊夢遙

入了伏,天就懶了。日頭掛在天上,一動不動,像塊燒紅的鐵。日頭熱,人也慵懶欲眠,老家院角的樹倒精神得很。葉子綠得發亮,鋪出半院的蔭涼,茶桌就擺在樹蔭裡,竹桌竹凳,摸著手感涼絲絲的。

案上擺著把半舊的紫砂茶壺,那是我多年前旅遊時從古鎮買回來的。壺身刻著「清風」二字,筆劃被磨得很淺,似乎是風把字吹淡了。鄰居霞姨常來我家做客,我給她泡茶,她說這壺「養茶」,泡出來的茶比別的更有味兒。

茶葉是前幾日從他鄉捎回來的,裝在個牛皮紙包裡,打開來,一股清苦的香鑽鼻子,像剛割的春草堆在竹筐裡。抓一撮放進杯,衝開水,茶葉「唰」地散開,在水裡翻了翻,慢慢沉下去,又悠悠浮上來。葉片全展開了,薄得能透光,葉脈絲絲縷縷清晰可見。

水開了,壺蓋跳著響,白氣一縷縷冒,纏在樹葉上,一會兒就散了。樹葉偷喝了熱氣,看起來更綠了。

茶總帶著些市井的溫軟,像日子,慢慢流淌著。倒茶,茶水在杯裡晃。喝頭口,先有點苦,不烈,是軟苦。咽下去,舌尖慢慢醒過來,甜絲絲的,從喉嚨一直漫到心口,身上的汗都收了些,順著毛孔悄悄鑽回去了。宗璞在《風廬茶事》中寫道:「飲茶要諦應在那只限一杯的『品』,從咂摸滋味中蔓延出一種氣氛。成為『文化』,成為『道』,都少不了一種捕捉不著的東西。而那捕捉不著,又是從實際中來的。」享受品茶的過程,亦是追尋「道」的過程。漢字講究音、形、義恰到好處的糅合,茶字的構成乃草、人、木的結合,草木的靈性、精氣通過茶這一媒介,與品茗人合而為一。清靜、恬淡的自然哲學是茶道所追尋的境界,洗盡鉛華,掃淨心塵;物我合一,清心品茗。

院門口的竹簾捲著,茶桌角壓著本舊書,翻到「寒燈新茗月同煎」,倒覺得不如眼前的好。夜裡煎茶太涼,哪有這白日裡好?樹影在茶盞上晃,是誰用毛筆蘸了水在上面畫,畫了又擦,擦了又畫。竹凳上擱著把蒲扇,扇面上繡的荷花褪了色,搧起來,風裡裹著茶香,吹得案上的書頁動了動,紙上寫的字也跟著晃。

夜裡納涼到院裡,壺裡還剩小半盞茶,就著月光喝。茶味淡如水,卻帶著點回甘,似白日裡的故事,想著想著,就有了味兒。遠處的蟬鳴一陣陣來,混著茶香,在風裡蕩。茶涼了,倒在院裡的花盆裡,希望第二天花瓣上也能沾點茶氣。鄰居說:「茶是草木精,澆花也養人。」

這夏日的茶,原也不用講什麼道理。茶葉在水裡舒展,人在蔭裡打盹,蟬鳴著,風晃著,茶喝到淡了,天也就黑透了。明日醒來,樹還在,茶還在,夏日就這麼悠悠地過。如此這般,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