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巷陌間的城市

■何儒育

人到中年,最喜歡的臺南市區交通方式是步行。

小時候,總覺得在古廟旁長出來的水泥建築十分醜陋,群樓群房切割出的瀝青街道,割裂了廟宇與石板磚路,機車竄行其上,基本上就是一具宛若屍身的城市。

這幾年,隨著老城區地景的重修與復原,走過巷陌,竟生發出纏綿的依戀之感。此地廟宇與樓房共生,香煙裊裊處,形成特殊的心靈空間,再嘈雜的巷弄,都藏有一方安靜的廟宇,神明所居,再沿著廟宇往更深的巷弄裡鑽去,機車止步,人煙稀少,幸運一點,可以更完整地見到宛若晚清時期的聚落面貌。

仲夏早晨,從鴨母寮市集往天公廟走,三步一寺,五步一壇,在吳園喝了一杯手沖咖啡,再沿著國華街左右兩側的日影遮蔽處,穿梭而返。獨行時,目不暇給地看著正整修的古宅,被鋼架或木柱切分為方塊、直線或渾圓的幾何宇宙;若與摯友同行,再歡愉的暢聊話題,都會因迷戀眼前的景物而暫時擱置。比方在傾頹破落的屋宇中,竟有植栽扶疏,花木亭亭;運氣好的時候,會遇見蔓草叢生的庭院裡,長著一棵巨碩而精巧的香楓,由一樓貫串至三樓;那天,光影正盛,每片楓葉都晶晶亮亮,一樹碧綠清甜。

走倦了,隨處鑽入巷弄間的小小咖啡館或茶館中。仰頭看去,是幽深而一線天際的敞亮。那些小店常是舊屋改造的,與車流轟轉的大街一隅之隔。臺南這類喫茶店有一種神奇的魔力,店主人總是不緊不慢地煮著茶、磨著咖啡豆,做著水磨的營生,不時和來客搭上幾句話。店裡桌椅,雖是木質,卻毫不擁擠厚重,反而散著安閒清爽的氣息,把毒辣日頭的火宅之苦留在門外。

有時,正需要那扇門,那盞冰滴咖啡,安頓汗流浹背的狼狽模樣。

若不想吃喝,或遇雨後新涼,在車水馬龍的大街旁,見到兩側陌頭的牌樓上,有廟宇的招牌或標示,便可信步轉入小廟前。廟頂的燕尾與身前的照壁斑駁而井然有序,氤氳著雍容富貴的姿度──紅磚地或石板地鋪成方型廣場,小而疏朗,別有洞天。香爐旁總會放置布施眾生的長椅,落座,小龍從牆緣伸爪吐舌,在陽光下與菩薩玩耍。立香或盤香總是那種聞慣的,帶著檀木與融化的錫箔的氣味,嗆辣,繚繞。遛孫的老人們下象棋,孩童常騎著矮矮的腳踏車轉圈圈追逐。

從永樂市場向普濟殿的方向前行,會遇見一簇簇燈籠,點著點著就天黑了──那一幅隱形的地圖,由零星散落的小酒館與小食店所組成,總在落日熔金時分現身,宜於步天而行。

過去我常把府城的小酒館,想像成昔年在巴黎的酒館初體驗。左岸,那些帶著肉桂香的熱紅酒使靈魂甦醒,自風雪中。後來發現,府城的小酒館,於我而言,無可取代。我不再想像他們隸屬於任何地域,而是根植於府城,也僅屬於府城。這些隱沒在窄仄的巷弄的小酒館,周身都是石板地,旁邊往往佇立一間燈火琳琅,清煙裊裊的公廟。

百年,每間廟都約莫百年。

這樣的酒館,諸神也會願意來圍坐在一燈如月的吧檯,喝上一盅著松菸氣味的琴酒,通常帶著桂花、烏龍、果子的氣味,宛若章回小說裡的蟠桃酒,一飲可成仙。有一日,天氣熱極了,我工作未完,帶著煩躁闖入離家最近的小酒館,店主人推薦精釀荔枝啤酒,不多詢問,便體貼地額外附了一桶冰,入口凜冽,馥郁清酸,頓時忘憂,東坡先生若飲此酒,想來亦是「不辭長作府城人」。

小酒館不遠處,總有一攤賣到半夜的小食店,賣著浮水魚羹或熱騰騰的湯麵,是上好的夜宵。從酒館出來,總要點一碗質地細密緊實的魚羹,湯甜,滾燙,有薑與高麗菜葉;麵店兼賣著各色丸子,一碗湯羹置著虱目魚丸、蝦丸和肉丸,灑上脆甜的芹菜珠子,酒意瞬然清醒,溫溫軟軟,有助於酣眠。

由日至夜,藏身在巷陌裡的小城裡靜好而富庶,世道紛繁流轉如彼,窄仄的巷陌人家安居於此,島嶼南方的人們以尋常的煙火構築一座看不見的城市,我先王先民之景命,實是憑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