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烏鴉知道

■劉子維

春節前收到一封電子賀年卡,來自昔日僑校學生金君。信中提到幾位同學趁著年假回母校聚會,春陽普照著僑校那小小的操場,孩子們在朗朗晴空下嬉遊,喧鬧聲中交織著對成長的期盼,讓他們深深懷念起那段無憂的高校時光。我在員林的煦煦春陽下,隨著幾行字句,十年前那段異國物事,冉冉浮現目前。

那是北國的四月天,冷風猶帶著冬日的尾韻。我在心中反覆排練過無數次,直到踏入橫濱中華學院高三教室那一刻,鴉雀無聲,唯有襯衫上微濕的汗水伴隨著我的心跳。作為派駐海外僑校的替代役教師,如何在學生的心田灑下中華文化的種子,讓這些海外的孩子真正感受到文化之美,是我反覆思索的課題。

高三教室位於四樓轉角,窗台樓下緊臨著中華街的關帝廟路,視野敞亮。春陽照耀著十七位花樣年華的少男少女,眼中閃著好奇與期待,宛如十七朵春花,等待著來自臺灣的園丁施渥滋養。

這群在日本米香中成長的孩子,除了日本籍以外,尚有臺灣籍、中國大陸籍、韓國籍,甚至領有美國綠卡的學生。面對他們,我該如何利用臺灣僑委會寄來的南一版國文教科書,培養他們應有的文學底蘊?

當時的第一課是蘇東坡的〈赤壁賦〉。我總是向臺灣學生們講述宇宙變與不變的法則,透由東坡先生的筆觸,啟發他們的詩心與性靈。有學生因而創作出新詩,甚至勇奪紅樓文學獎。然而,在橫濱的教室裡,這份熟悉的教材卻帶來了未知的挑戰:面對這些僑校學生有限的語言理解能力,我該如何呈現文學之美,啟潤他們的心靈,引導他們進入哲理的思考?

我發下事先設計好的講義,圖文並茂,設法引起學習動機,更附上〈赤壁賦〉的日語譯文,搭建起理解的橋樑。課堂伊始,我便向十七位學生介紹了蘇東坡的少年得志,以及蘇家父子三人的趣聞逸事。

「老師,請問蘇東坡的文學作品,跟我們的生活有什麼關係呢?」一名學生舉手提問,眸裡閃著求知的光芒。

我微微一笑,回應道:「文學就像一扇窗,讓我們看到不同的故事和感受。你們現在的困惑,其實蘇東坡在千年前也都有經歷過。」

「那老師,蘇東坡有失敗過嗎?」另一位學生發問,讓我感到驚喜。

「好問題!蘇東坡在他的生活中確實一再遭遇到失敗。比如,烏臺詩案就是他第一次失敗,但這次失敗讓他寫出了更好的文學作品。我們每個人都會有失敗,這些失敗有時候會幫助我們成長,讓我們變得更強大!」在北國春日那湛藍澈亮的天空下,我試著讓他們透過小學高年級的詞彙程度,來理解這些深奧的文學字句。像一台翻譯機,將文學轉化得淺顯好懂。

烏臺詩案,猶如命運的玩笑。鄰居誤送來的一片鮓魚,原是良善的心意,卻讓東坡誤以為是死期的暗示,在露重霜寒的獄中陷入了無盡的徬徨。他的心靈在困境中,彷彿被烈火煎熬,性命如同輕飄的羽毛。面對未卜的命運,他在聽得到烏鴉啼叫的御史臺獄中,執筆寫下那首充滿感情的〈絕命詩〉,字字句句都是對生命的深切省思與歸結。我放慢聲音,低聲朗讀著:

「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

窗臺上不知何時,飛來一隻羽翼烏亮的烏鴉,似乎被這千年古韻吸引,靜靜駐足聆聽。當詩句念畢,烏鴉忽然仰天長鳴一聲「嘎啊……」旋即振翅而去,消逝空中。教室內頓時比靜默更加靜默,連時間都被這詩意的瞬間凝結下來,無聲的共鳴在空氣中流動。我內心一片恍惚震盪。那千年以前,御史臺古柏樹上的棲鴉悲啼之聲,彷彿在歷史深處迴響,原音重現,一聲高過一聲……

回到辦公室,望著日本老師埋首批改作業,看著香港籍老師馬不停蹄製作單字卡的勞作過程,俯瞰臺灣來的老師在小小操場上,將球類規則示範給孩子們的舉手投足……那一刻,我體悟到自己飄洋過海而來,肩負的不僅是教授課本知識的責任,更是一場文化傳承的長期耕耘。總有一天,在他們心靈的某個角落,這些古典詩文會像那聲烏鴉長鳴,喚醒他們對自身身份的思索,最終在他們的生命中開出璀璨的花朵。

春日的陽光輕輕撫挲我逐漸放鬆的肩膀,我抬頭凝望窗外那片朗朗晴空。那堂課彷彿是烏鴉在天空中所復刻的一段歷史跫音,也像在課本上為我們畫下的一道螢光黃,至今仍在我的心頁上粼粼閃耀。

回望橫濱那年,或許我也算是階段性完成了文化使命吧。

滑開手機螢幕,我在依稀可聞的烏啼聲裡,點擊鍵盤回覆道:

「金君,新春誌喜。在橫濱的天空下,我們共同分享了文學的美好與歷史的印記。也許有一天,你會在不同的天空下聽到烏鴉長鳴,但願那聲音帶著我們共同擁有的美好記憶,傳得更遠、更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