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馬尾,一頁海上風雲史(下)

■辛金順

而馬江之戰,從法國軍艦開火到主戰鬥結束,只短短十九分鐘,彼時揚武下沉、福星下沉、福勝下沉、建勝飛雲振飛也全戰沉,一片清風明月夜,旗海無處可招魂。我看到黃季良的照片,如此年輕,如此雄姿英發,最後卻落得與軍艦殘骸浮流於海上,不免有所感嘆,畢竟生命在最青春最飛揚時刻,卻一腔熱血為國捐軀,做了潑海旌旗中的年少鬼雄,是幸,抑或不幸?歷史似乎也沒有答案,沒有答案的歷史,卻也充滿著無數的想像。時間卻不斷向前走去,不曾為任何人而留下。我也隨時間往前走去,就看到甲午豐島海戰時,濟遠艦船艙彈痕累累的圖片,然後又看到北洋的定遠艦被重創和自爆,劉步蟾自殺殉節,最後海軍總督丁汝昌也自殺而亡的圖文說明。再靠近一些,是的,再靠近一些,我似乎還看到在那百多年前歷史煙霧之中,李鴻章蒼老瞿瘦和落魄的身軀,正蜷縮在一紙馬關條約的後面,他頂上的三眼花翎官帽,沉重地把一頭白髮和蒼老的臉龐,全壓在陰影之下,且在暮春四月中,汗流浹背。恥辱啊恥辱,我也似乎聽到歷史在蒼茫的時間裡吶喊,但我們只是遊客,一腳步一腳步地往前走過,無法回頭,也無法回應。

上到三樓,則是歷年學堂學生的教育學科和成績紀錄,以及一些老師的照片。從修業證書來看,學生除了要修習英文法文和數學物理生化外,還要學習力學、機械、材料、代數、兵操,武器和拳術等,可以說是以西學為主,中學為輔的課程。而許多學生,年齡都集中在十二歲到十八歲之間,歷經私塾的四書五經後,從傳統官學與國學走了出來,轉入科學技術的西學教育之道,並開始張開眼睛,從閉關鎖國的無知裡,走向了洋務的現代化進程上,走向以時間速度和艦艇動力及砲彈的破壞力學為基準。這其實也是一種思想身體的轉換,一代舊人換新人,在船政學堂中最為明顯。只是掌權者都是老人們,從未出過海,不知世界之大,並且躲在紫禁城中,還在夢想著萬國來朝的帝國盛世,卻不知道世界已經迅速地把他們拋到了後頭,只剩下越來越古老和越來越萎縮的影子,早已跟不上時代不斷向前的巨大腳步了。

洋務運動終結在甲午的海戰之中,一片傷心的海域,海風吹過都會有嗚咽的聲音在沙岸上迴盪,暮色沉落以後,一隊隊的南洋水師,北洋海軍,廣東水師,全都靜靜的駛入了歷史裡面,而康、梁和光緒皇帝正在京城秘密地醞釀另一場維新改革,卻不知道百日失敗後,緊接而來的將會是圓明園的燒毀和紫禁城的入侵,八國聯軍在北京的大肆燒殺搶掠,以及慈禧的倉皇逃亡場面,是何其淒涼,歷史卻無情地冷眼看著這腐敗的老大帝國,不但護不住自己遼闊的海域,甚至連那一面紅色的宮牆也完全失守,並逐漸走向了敗落和滅亡的窘境。而博物館牆上這些犧牲者的忠誠將領,以及更多已被歷史吞噬了名姓而埋葬在海戰中的軍士們,在帝王的世界裡,他們的死,根本就微不足道。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連生命也是,這或許是封建朝代裡的一種莫大的悲哀。

再上層樓,則見船政輪機車間的景觀造型,展示了科學技術與造船的重要,更凸顯了中國海防工業的起步和先進認知。時間的火花在空氣中閃爍,燈光幽幽照落,一個時代的夢想都凝固成了鐵鑄的塑像,鎮住了歷史的虛無。然後一艘艘船艦的模型在我們瀏覽的眼前展開:中國的一艘千噸級蒸汽輪船「萬年清」號、「鏡清」號、「平遠」號、「致遠」號、「建威」號等,每一艘船艦優美的建造,都象徵著一次又一次裝備的進步,然而卻怎麼也趕不上日本跟英國購買的戰艦,裝備的質量和體量、航速,以及火炮的射速,都遠超於北洋軍艦,因此黃海的海戰,早已注定了是一場失敗的結局。尤其長久以來朝廷的貪腐,以及北洋水師的軍費絕大部分都被挪為慈禧頤和園的修建之用,美化了湖光山色,亭臺樓閣;更將購買軍艦的錢,在湖邊修造了清晏舫西式艙樓的石船,以供賞覽風月和飲宴之地。歷史走了過來,似乎輕輕嘆了口氣,卻也無可奈何。而我沿著各軍艦模型的方向,緩緩走到了裝在玻璃罩中的「通濟號」舵輪前,注視著這百年前的遺物,也不禁輕輕嘆了口氣,它誕生於馬尾,歷經了清朝的沒落,革命,北伐,抗日,最後卻為了封鎖長江,以阻日軍的進攻而被自沉於江陰上游。艦體毀沒,最後只留下了舵輪,見證著「通濟號」的存在,以及它曾經完成的歷史任務。

時間流淌,無涯無際,我從博物館的陳列物品上,傾聽歷史的聲音,攀爬過圖片、文字、遺物、雕塑、船模、成績單等,並拼湊出一幅圖景,光影明暗地述說了百年船造的故事。有些或許會遮蔽在歷史深處,無法追憶,但曾經發生過的,必然都會留下痕跡。那些歷史的痕跡或殘片,或許可以解謎。而機械文明下的時間,為近代史填下了充滿冒險與變動的事跡,在征服海洋這一頁波濤洶湧的萬里長程上,當西方遇到了東方,船艦遂成了侵略與禦防的相互對峙,一場文明與野蠻的鬥爭。海洋是遼闊的,但海洋也是殘酷的,物競天擇,優勝劣汰,強者生存的理念,其實不斷在各朝各代的歷史中上演,只是因時代的不同,而換了些形式而已。我從四樓退回到了大廳,再次看到古銅牆上軍艦的雕像,想像著第一艘千噸級蒸氣動力暗輪軍艦「萬年清」初次鳴笛出海的雄渾場面,萬浪蜂擁,長空如虹,慢慢從閩江海口駛出去,然後慢慢消失在海平線上,再回頭,就一百六十五年了。

一百六十五年了,秋天的葉子落了又落,時代幾度遞換,人事更已全新。我慢慢走出了博物館外,看著不遠處的閩江,江水寂寂東流,無休無止,無日無月,天行健呢,只有自強不息,才能生出大海般壯闊的胸襟,也才能涵納九垓八荒。而海在遠方呼嘯,我似乎看到一艘又一艘的巡洋船艦,正要排列出海,甲板上的少年,戴著白色的海軍帽,迎風佇立,面朝大海,不畏於任何風雨駭浪的侵襲,挺胸,直視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