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涵
夏夜的熱氣剛被晚風捲走幾分,牆角草叢裡的蚊子便已按捺不住,三三兩兩聚成群,嗡嗡聲像雷聲在耳邊打轉。這些小傢伙,千年前就已是古人夏夜的「老對手」。從唐代宮廷的黃金合到近代上海的玻璃瓶,古人把驅蚊這件尋常事,過成了藏著生活智慧的風雅篇章。
漢代絲綢之路駝鈴聲聲,不僅運來絲綢瓷器,更帶來了西域的奇香異草。其中最受追捧的便是薔薇露。這種用西域薔薇花瓣蒸餾而成的花露,被小心翼翼地貯存在鎏金銅盒或黃金盒中,連詩人王建都忍不住寫詩讚歎「黃金合裡盛紅雪」。在長安的宮廷夜宴上,貴婦們輕搖團扇,最喜歡在玉簪上灑上一些薔薇露。宮女們會提前在宴席的案幾旁擺放盛著薔薇露的玉瓶,讓香氣在席間流轉。
到了宋代,驅蚊術從宮廷走入市井,成了百姓家門口的生活智慧。臨安城的夏夜,最動聽的聲音除了蟬鳴,便是藥露小販的銅鈴聲。挑擔的小販穿行在巷陌間,前頭的竹筐裡擺著青瓷瓶、白瓷罐,瓶罐裡盛著金銀花露、薄荷露,孩子們追著擔子跑,大人們則端著瓦罐出來,接一些驅蚊水才返家。
明清的驅蚊術,添了幾分文人雅士的閒情逸致。江南的夏天,富戶人家的庭院裡擺上銅制的蒸露器,清晨採來的金銀花、白蘭花鋪滿蒸屜,匠人搖著蒲扇慢慢燒火,蒸汽在冷凝器上凝成水珠,順著竹管滴進玉碗裡,叮咚作響。這便是李時珍在《本草綱目》裡細寫的金銀露,清冽得像晨露,倒在白瓷盆裡,水面浮著一層淡淡的花香。仇英畫〈四季仕女圖〉時,特意把這場景畫了進去:穿綠裙的仕女站在石榴樹下,纖手握著玉瓶,將花露輕輕傾入盆中。
揚州鹽商的驅蚊法子更是雅致到了骨子裡。他們在自家園林的水榭上搭起紗帷,讓匠人用夜合花露調了沉檀木的細末,細細塗在紗帷的四角。暮色降臨時,僕人點亮紗燈,晚風穿過水榭,紗帷輕輕晃動,四角的香氣便隨著風纏上客人的衣袖。可謂是「月下納涼,紗帷香動,蚊蟲絕跡,與客談詩至夜半,竟不知暑熱。」
紫禁城裡的驅蚊故事,藏著幾分有趣的反差。慈禧太后最怕蚊子,宮裡的造辦處特意找來西域的玫瑰、江南的薄荷,蒸餾成露裝在和田玉瓶裡。可老佛爺嫌這香氣太張揚,總招蜜蜂圍著紗帳轉,便拍著桌子讓宮人換法子。最後還是老太監出主意:「不如用艾草薰蒸。」於是每到黃昏,宮女們就捧著銅盆在宮殿角落燒艾草,淡青色的煙霧慢悠悠地飄,帶著草木的辛辣香氣,把蚊子全趕了出去。有趣的是,這金枝玉葉嫌棄的「土辦法」,竟和山野樵夫塗青蒿酒的道理如出一轍——管你是龍袍還是布衣,在驅蚊這件事上,草木的清香從不含偏見。
到了清末民初,西風東漸,驅蚊術也添了新時髦。1907年香港廣生行推出的「雙妹嚜花露水」,成了十里洋場的消夏明星。玻璃瓶上畫著穿旗袍的姐妹花,一個執扇一個捧花,擺在百貨公司的櫃檯裡。上海的舞池裡燈光流轉,哪位客人被蚊子咬得直撓胳膊,侍者立刻上前,用銀簪沾點花露輕輕點在紅腫處,清冽的香氣混著酒精的微涼,癢意瞬間就消了。
如今我們按下驅蚊液的噴頭,看著細密的霧靄散開時,很少會想這瓶子底下藏著千年的故事。那些唐代的薔薇露、宋代的茉莉囊、明清的金銀露,還有近代的花露水,其實都是同一種智慧——用草木的清香,把夏夜的煩惱輕輕推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