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都是一家人──祖先的慢活幼葉林

■游永福

從文學跨足文史領域,並常以提問方式來翻閱母親這本活歷史書的我,相關研究工作,到了民國九十二(2003)年,不知不覺中已進入了第三年;某一日,在愉悅的對談中,母親忽然停住了話語,慎重其事地看著我,然後開了口:

「你外嬤有對我講過,咱是在地人。」

在地人?

在地人,是指臺灣原住民族群中的平埔族群人士,乃平埔族群本族人之自稱;「番」或「平埔番」,則是他稱。

「番」字,原本是泛指本地、本族或本國以外的人、事、物,如番邦、番情、番茄、番薯、番薑仔(即辣椒)等等都是,並無高下優劣之分,這可從「番紅花」是產自外邦的名貴藥材,「番仔火(即火柴)」與「番仔油(即臭油或煤油)」,是西洋人發明或研發的文明產物可見一般;惟其後,「番」字之字義竟有了負面的轉化,頗為可惜!

閩南人?

民國九十七(2008)年八月,在間接接下了行政院客家委員會委託的「97年度福佬客田野調查計畫」之分案調查工作之後,乃親赴梅山戶政事務所浸泡一天。日本時代戶籍資料裡,我家來臺第二世祖游受送(1824-1911)及其以下諸位先祖,種族欄皆註記為「福」字,外婆與外公及其以上的種族欄,也是註記為「福」字──這倒符合長輩們向來皆是使用鶴佬話,亦即「閩南語」的實況。

客家人?

那麼,我家又與客家有何因緣?民國九十四(2005)年,長輩六嬸──詹氏梅曾經轉述,我的祖父游榮(1893-1945,來臺第四世)曾對她說過:「咱是客人。」為了證明自己的確是客家人,當時還特別秀了僅僅記得的「aˇ baˊ(伯父)」與「aˇ shuˊ(叔父)」兩個詔安客家語詞──這正顯示:歷盡千辛萬苦與重重危機,才得從福建省漳州府詔安縣,來到臺灣府嘉義縣打貓東頂堡幼葉林(屬今嘉義縣梅山鄉瑞里村)討生活的我家來臺祖游助(原籍第十五世),由於以物易物的發展而入境隨俗,傳到了第二世,已很會講閩南語,所以讓當時的日本戶籍調查者,誤認為是閩南人了。

至於外婆與外公及其以上諸祖,皆註記為「福」字,可能原因有二:第一、或與先祖游受送很會說閩南語而被誤認,是同一情形。第二、很會說閩南語的母系先祖們,因「番」字本意已有了負面的轉化,因此不隨意讓身分曝光。

族群的大熔爐

平埔族群多是母系社會,隱藏身分之後,在適當時間,外婆將自身的傳承告訴了女兒;做為外婆長女的我家母親,則直到八十七歲,在我關注──亦即我「懂事」之時,才慎重其事,將母系的傳承告知我。能告知,的確須要莫大的勇氣,因為很多日本時代戶籍裡註記為「熟」字的平埔族群倖存長老,還一直不願意承認自己的平埔族群身分哩!

在臺灣的族群發展史裡,平埔族群漢化的例子非常多;而在臺灣的移民史裡,客家人閩南化的情形也不少;相反地,閩南人客家化的例子一定也會有;那麼,漢人到底有沒有平埔化的情形存在呢?有,且明白記載於《安平縣雜記》裡,相關內容如後:「在四社番化熟之初……番族之中,惟有自相擇配。迨後年久月深,有閩人到社為番婦贅婿者,亦有番民娶閩、粵各女為妻者,彼此婚配生傳……凡屬閩、粵男女各有姓氏,生傳嗣續,自從父母之姓……考其實在,若是番族脈絡,只潘、金、劉三姓為正派;此外別姓之番,概非四社番之血脈,均閩、粵人入籍變番者。」

漢人平埔化不但有記載,還有實例:民國九十七(2008)年,在後學出生與居住的原住民大武壠族生活區的甲仙,有幸找到了公媽牌位註記為廣東梅縣,但在日本時代戶籍裡,祖先卻記錄為「熟」字的王氏家族;王氏祖先,清朝時期即已來到四社平埔生活區討生活。

如是,各個族群之間或嫁或娶或入贅,一起居住又一起生活,整個臺灣,早已成了原住民、平埔原住民、客家、閩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你我都是一家人」的族群大熔爐矣!

那麼,當時居住於幼葉林的多元族群祖先們,是怎麼討生活?又是如何互動呢?

幼葉林木的原鄉

嘉慶元(1796)年,漳州人吳氏用布匹、鹽、刀具、鼎及火柴,來和鄒族人交換幼葉林、九芎坪與柯仔林所在地的三粒山土地之後,來到海拔1000公尺上下的幼葉林的各族群先民,是將山區遍生的幼葉楠木砍伐來燒製木炭;遍生的樟樹,則直至日本時代明治三十七(1904)年開始,才有「嘉義製腦組合」在此成立「幼葉林支館」,設置了三百粒蒸餾樟腦的腦灶,大規模進行砍伐及製造樟腦的作業,惟只經四年的砍伐,幾已採盡。

竹紙、竹熑與茶心

清朝時期,伐木後比較陡的土地,是用來栽種桂竹、孟宗竹、麻竹與綠竹;坡度較緩的土地,則用來栽種果樹、茶樹與蔬菜;日本時代,砍伐樟樹之後的土地,則有杉木的造林。而栽種竹子之後,庄民除了每年有採收竹筍之利,還衍生了竹紙製造與竹?(即鹼)燒製的特有產業,讓竹子的附加價值大為提昇。而幼葉林的製茶產業,西元1906年1月26日的《漢文臺灣日日新報》,有如下報導:「株數六百零,斤數三百二十餘,收入金約有九十五圓……耕種田園山斜之外,復有製茶生涯,成績良好,富有可必,財源活潑,不亦日臻一日乎。」讓我們得以具體了解當時製茶的實況與規模。

纏足的幼葉林婦女

如是,山區有這麼多開墾、栽種與收成諸事,然而,由於人力不足,常須「換工」──亦即今日我家的人到你家工作,改日你家的人到我家工作,才得以完成。問題是,生於清朝時期的幼葉林婦女,包括我游家與母親家諸媽,日本時代戶政資料皆有「纏足」註記,實在不利戶外工作,但不上工行嗎?那麼當時幼葉林的先民們,在工作上男與女是如何來分配?又是如何互動的呢?

一群不宜粗重工作,且須小心翼翼以避免摔跤的平埔族群、閩南與客家裹小腳婦女,同心協力在幼葉林山野,優雅砍伐著細葉楠木,燒製木炭;優雅栽種果樹,採收果子;優雅栽種蔬菜,收割蔬菜;優雅栽種茶樹,採茶又製茶;優雅栽種竹子,收成筍子或煮製筍乾,又收成桂竹造紙,更收成桂竹燒成灰煮焿……

這,會是一幅多麼優雅又多麼動人的慢活畫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