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娟
槐花落盡時,南風裹著麥香撞進了竹簾,穿過晾在竹竿上的藍布衫,輕輕翻動著灶台上那本泛黃的老黃曆。清晨的陽光透過斑駁的窗紗,在老屋織就細碎的金網。屋簷下的鐮刀被父親摘下打磨著,刃口在石頭上發出沙沙的響,彷彿在和抽穗的麥子絮語。走出屋外,就能看到遠處的麥田泛著金黃與嫩綠交織的色彩,麥穗低垂,還未完全飽滿,這是小滿獨有的景致。望著這片生機勃勃的田野,我的思緒不由得飄向記憶深處,那些兒時屬於小滿的日子。
記得爺爺常說:「小滿小滿,麥粒漸滿。」清晨的露水還未褪盡,爺爺的布鞋就踩進了麥壟。他掐下幾穗青麥,剝開穗衣讓我看裡頭泛著玉色的籽粒。爺爺用佈滿溝壑的手掌托著新麥,好似捧著天賜的珍珠:「瞧,麥仁都能擠出漿水了。」我看到田埂邊的苦菜開得正盛,淡紫色的小花在風裡搖成一片星子。
父親扛著鋤頭準備去田裡巡查,我像個跟屁蟲一樣緊跟著。濕潤的泥土裹著青草的氣息,沾在鞋面上。田邊的溝渠裡,溪水汩汩流淌著,父親常說「小滿不滿,乾斷田坎」,他指著溝渠告訴我:「小滿時節,雨水漸多,但不能貪多。水滿則溢,就像這麥穗,太滿了容易倒伏。」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回到家附近,我看到母親在菜園裡忙著採摘鮮嫩的苦菜。母親常說:「小滿吃苦,勝似進補。」苦菜是小滿時節的時令菜,洗淨涼拌,吃起來微苦回甘,最是清爽。我喜歡喝母親做的苦菜湯,碧綠的菜葉在湯中舒展,喝一口,微苦過後是綿長的回甘,彷彿將整個夏天的清爽都飲入腹中。母親做的苦菜餅,焦黃的餅皮裹著翡翠色的餡,咬一口,苦中帶甜。
午後,村裡的老人們都聚在老槐樹下,搖著蒲扇閒聊。我喜歡擠在老人們中間,去聽他們講古。張爺爺說:「小滿蠶不眠,寸絲貴如金。」張爺爺家裡養了好多蠶,小滿時節是蠶寶寶吐絲結繭的關鍵時期,需要日夜守護,不敢有絲毫懈怠。王伯伯笑著說:「小滿溫和夏意濃,麥仁滿粒量還輕。」在老人們的話語中,我懂得了,世間萬物,都有自己的生長節奏,急不得,躁不得。
村裡的老輩人都念叨著農諺:「小滿動三車,忙得腳打後腦勺。」小滿時節,水車在河畔吱呀吱呀轉著,將清淩淩的河水送到每一道壟溝。油坊裡的木榨車晝夜不停,新收的菜籽在重錘下淌出金黃的油。繅絲車最是矜貴,蠶娘們把煮過的繭子浸在溫水裡,銀絲便順著竹簸箕的弧度綿綿不斷地抽出來,像把月光紡成了線。
傍晚,晚霞滿天時,我走在回家的路上。鄰家阿婆正在院子裡晾曬中藥材。阿婆常說「小滿見三新。」此時的艾草、薄荷、紫蘇長勢正好,採摘晾曬後,可用來泡茶、驅蟲。阿婆笑著對我說:「做人也要像這節氣,小滿就好,太滿了反而不好。」
小滿節氣,像枚將熟未熟的青梅,停在恰到好處的酸澀裡;又似那抽到一半的蠶絲,既不斷裂也不成繭,只是懸在光陰裡閃著微光。天地正在完成某種莊重的儀式,所有的生命都在等待那個臨界點;麥穗低頭的前夜,蠶兒吐盡最後一根絲的時刻,苦菜風雨中的成長釀成回甘的瞬間。
小滿未滿,是缺憾,更是一種留白的藝術,讓我們在人生的畫卷上,盡情揮灑詩意與哲思,書寫屬於自己的清歡歲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