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慶岳


我一直以為是因為我從小害羞導致我與書的姻緣。因為害怕去應對大人和小孩,就不斷以書掩面迴避這樣的壓力。但日後年紀長老,逐漸回顧起幼年時自我的身影,開始懷疑那個害羞的男孩,是不是有可能根本是真的愛閱讀,害羞只是使他可以更理所當然閱讀的藉口呢!
小學一年級剛開學沒多久,我得了腎病被誤診,送往鄰城挽回生命,但一人留住空大的塌塌米病房,爸媽在週末輪流探視我。我常常一人靠著木欄杆窗台,望著那個陌生城市的行走人車。一天爸爸告訴我快可以出院回家,他用歉疚補償的表情,說:「告訴我你想要甚麼禮物?要甚麼我都買給你。」
我記得我的回答是:「我要書,我要很多很多書。」
為甚麼會要書呢?
我到現在依然不能懂得那個七歲男孩的心靈是如何運作的,但是我不會忘記我返家見到一大疊新書等候我時的興奮感覺。
五年級全家由屏東搬到台北,我初歷學習與生活適應的困難,我記得學校要選課外活動組別,好友堅持要我和他一起加入足球社,我痛苦地考慮很久,還是選了閱讀社,我也依然不明白是愛書或是膽怯使我如此作選擇。
回想那年歲的我確實是愛閱讀的,我會看媽媽的皇冠、南國電影,會日日讀中央日報的武俠連載。那時家住金山街日式房舍,後院有閣樓給高中姊姊住,我放學愛跑上閣樓,看落日照著成串的灰瓦屋面,也是在那裡我無意中發現了瓊瑤的小說《紫貝殼》,我記得自己如何在那個閣樓,第一次為一本書涕淚交加。
高中有國文老師上課一半會停住轉身在黑板寫下掠過腦中的古詩句,再繼續她的講課,我立刻在課本抄下這些詩句,也就是那時迷上了唐詩,我還記得有次她寫著:「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的悠遠神情。
大一有同班好友上課無聊常相望無奈何,會伏首抄遞過來一闕完整的宋詞,他輕易從肚腹中掏背出一首又一首冗長宋詞的能力,也誘引我進入了詞的世界。另有一個同學在校園旁的書店打工,我當時要從生活費擠出買書的錢,閱讀文學與其他像新潮文庫的書,有些書太貴買不起,他就下班帶來借我,並在隔日立刻歸返。
上成功嶺時十二指腸潰瘍,住院讀完《卡拉馬助夫兄弟們》,病床對面有個同樣的大專兵,每日要抽脊椎幾次,每次表情都痛苦難忘,我就埋首小說不去看他,有人偷偷對我說他可能活不久,他卻樂觀愛逗笑。
留學時猶豫要不要帶文學書出國,最後帶了一本陳映真。到美國聖誕節大雪紛紛校園空寂,忍不住思鄉情緒,把朋友一疊亦舒抱回來讀完,又借了《水滸傳》看得入迷,療癒了初離家的鄉愁。
後來到芝加哥工作,因為想加強英文閱讀能力,刻意不讀中文書,英文閱讀能力又不好,是我閱讀青黃不接的一段時期。但那正是1980年代中期,因為幫林孝信設計中文書店,有機會開始閱讀大陸的當代文學,印象很深刻。
1990年代回到台灣,也讀其他領域的東西,曾因戀情大量讀社會學人類學的書,戀情後來結束了,卻因此讀了不少好書。那同時期或是年歲的關係,會把有些書翻出來重念,像托瑪斯曼的《魂斷威尼斯》就極為感動,與過往平淡感覺大不相同。
現在最愛回到公寓,泡入陽台熱水浴缸,喝冰啤酒邊讀書邊看山,很多書都是在浴缸裡讀完的。幼年時弄不明白是真愛書還是害羞膽怯,現在也弄不清是真愛書還是更愛浴缸冰啤酒,但是管他的,就繼續閱讀下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