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艷陽下的餘波


■柯漣漪

(一)

好熱的夏天,早上十點鐘左右,運動場跑道的水蒸發就濛濛上升。

三點鐘方向,外圍的跑道邊沿,戴著遮陽帽的葡萄小姐,身穿清涼服裝,手搖著扇子,地上的紙箱裡放了一堆帽子。

按理來說,運動場是不能做買賣生意的,但是嫩得出水年華的葡萄小姐,待人親切,沒公然叫賣帽子,只是地上的紙箱裡,放著裝滿各式各樣的男人和女人帽子,因此沒有人打電話給派出所,呼叫警察來取締。

葡萄小姐自稱是大學英文系畢業,原本在百貨公司服裝部門當職員,遇到不景氣的風潮,服裝部門的那家公司倒閉了,才批了貨到運動場賣帽子。

葡萄小姐身材中等,水靈靈的眼睛,皮膚棕色,說話時會露出象牙色的牙齒,語調輕柔,算是人緣不錯的女生。

看見手搖扇子的葡萄小姐,雷仲秋突然想起《水滸傳》第十六回〈楊志押送金銀擔,吳用智取生辰綱〉的一首詩,他不禁搖頭晃腦朗讀起來:「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農夫心內如湯煮,公子王孫把扇搖。」

走到葡萄小姐身旁,她親切的打招呼:「雷大哥,要買帽子嗎﹖」

「不能買了,家裡放不下啦。」雷仲秋雙手握緊拳頭說:「再買的話,家裡的人一定以為我有問題。」

雷仲秋半年來已經向葡萄小姐買了十二頂的帽子,分別為遮陽帽、鴨舌帽、漁夫帽、蓓蕾帽、草帽、瓜皮帽、絨線帽、休閒帽,如果執意買下去,肯定被家人懷疑腦筋短路,罹患老人痴呆症。

依稀記得一位姓廖的朋友告訴雷仲秋,他的爸爸在二十年前,每天老是買一堆同榮的鰻魚罐頭回家,說是要吃得過癮才不虛此生。

家中滿坑滿谷的鰻魚罐頭,讓廖姓朋友的一家人惴惴不安,後來帶廖老爹去醫院看診,才知道得了阿茲海默症。

雷仲秋衡量自己的身心情況,還不到罹患癡呆症的界線,同情葡萄小姐賣帽子的辛苦,多買幾頂帽子倒是真的。

(二)

「今天賣了幾頂﹖」雷仲秋露出友善的笑容。

「兩頂男人帽,一頂女人帽。」葡萄小姐的聲音如行歌的小板,「再賣幾頂就可以回家孵豆芽。」

雷仲秋曾到市場打聽行情,普通帽子賣價一百元左右,葡萄小姐批發價大概如此。她一頂賣顧客二百五十元,應該有一百五十元的利潤,一天如果賣八頂左右,就有一千二百元的收入,相當於一般公司底層職員的收入。

「恭喜啦,我知道妳只是權衡之際,公司重新開張換了老闆,又回歸原職。」雷仲秋面善心也善。

「是的。」葡萄小姐點點頭,接著告訴雷仲秋一個天大的祕密,「上個星期一,有一位老哥,當面對我表白,說願不願意嫁給他為妻。」

趁著沒有顧客光顧,葡萄小姐彷彿說故事,流利的發出風鈴般的清脆聲音。

那位老哥姓戚,說剛滿六十歲,是公務人員退休,月領五萬元。

戚老哥住著老式的公寓五樓,有存款兩百萬元,生平未娶妻,如果嫁給他,每個月可以給葡萄小姐兩萬元生活費,就不必拋頭露面,在烈日下或風雨中賣帽子了。

葡萄小姐心中很納悶,兩人年紀相差三十多歲,戚姓老哥足足可以當他的爸爸了,竟然恬不知恥,對於年輕如花的她提出非分之想。

葡萄小姐說,她的家境非常好,是富二代,又是獨苗,即使不工作,也可以無憂無慮過著優渥的生活。

積蓄兩百萬元好少,葡萄小姐現在的銀行儲蓄,就比戚老哥多。

葡萄小姐心中在盤算,這個戚老哥簡直把目前的年輕人看扁了。

前人種樹後人乘涼,只要是中上水準田僑仔的兒女,大都富得出油,不花天酒地,結婚生子後,這輩子照樣能過得美滋滋日子。

葡萄小姐不好意思發脾氣,像一隻小綿羊,笑吟吟的拒絕,「戚大哥,你還是找別人吧,我不適合。」

「妳要不要再度考慮一下﹖」戚老哥的舉止斯文,穿著得體的淺色休閒服裝,想不到還有唯我獨尊,高高在上的齷齪念頭。

「我說過我不適合,請找別人吧。」葡萄小姐送了軟釘子。

「葡萄小姐,不要也可以,我向妳買了十頂帽子,價錢二千五百元。我沒使用,改天原價打八折還給我。」大概當過許久的公務員,戚老哥皮笑肉不笑回應道。

「可以啊,不必打八折,如果沒使用,原價奉還。」葡萄小姐不假思索回答。

(三)

「有這回事嗎﹖」雷仲秋以為葡萄小姐是在說笑話的。

「是真的,我騙你有好處嗎﹖我正在等那位老不修來還帽子。」葡萄小姐說著,竟然嗆到口水,咳嗽了幾聲。

如果是真的,真是天下奇聞。

雷仲秋想到莊子秋水篇的「井蛙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虛也;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篤于時也」,姓戚的老哥未免見識短淺。

一個月退休金五萬元,銀行存摺兩百萬元,住老式公寓五樓,在車水馬龍的繁華都市裡,算是中下層的老人水平。

如果生一場重病住院開刀,健保不給付,不幸需要自付標靶藥物或手術費,外加醫療費、病房費、看護費等等,兩百萬元很快就會消耗殆盡。

雷仲秋心中想,戚老哥如果找一位五十歲出頭的寡婦,或是找心甘情願意一起過活的中年婦人還說得過去,找大學畢業又年輕的葡萄小姐,未免太不自量力。

聽了葡萄小姐的訴說,雷仲秋判斷戚老哥心術不正,買了十頂的帽子是有動機的。

這種錙銖必較的老男人,一定是鐵公雞,對人尖酸刻薄,難怪到老都找不到對象。

(四)

葡萄小姐說,她已經準備了錢,戚老哥如果拿帽子來退貨,就很麻利的退還交易的金額。

葡萄小姐說,目前在運動場賣帽子是障眼法,告訴父母親在上班,不是啃老的草莓族。

「雷大哥,賣帽子給阿嬤,我不怕,頂多有人會要求認我做乾女兒或孫女,讓我知道她們很寂寞,沒有心理負擔。但是碰到戚老哥後,讓我起了警惕之心。嘿,老人的世界好奇怪。對了,雷大哥買了十二頂帽子,比戚老哥多了兩頂,我不放心,要不要退貨﹖」葡萄小姐突然冒出這種話來。

「妳是什麼意思,我有老婆也有子女,買帽子純粹是捧場,我是正人君子,對妳沒有逾越禮俗的念頭。」雷仲秋瞿然一驚,說完話後,就速速離開葡萄小姐。

太陽的威力彷如毒蛇,攝氏三十五度的運動場,像熱騰騰的蒸籠,一道道的陽光毒辣辣地照著戴著漁夫帽的雷仲秋,讓他的全身大汗淋漓。

「帽子鐵定不能再買了。」雷仲秋心中很受傷,暗暗對著自己發誓。

「歹年冬,厚痟郎」,戚老哥腦袋浸水,應該是不知有幾把斤兩的瘋子,才貿然說出無厘頭的求婚之語。雷仲秋呢﹖為了幫助葡萄小妞,陸續買了十二頂的帽子,也歸屬善良之流的瘋子,至於葡萄小姐頂著毒花花的太陽,向運動場的老人兜售帽子,心中胡猜亂想,以為陸續買帽子的老哥都心懷不軌,是不是瘋子則有待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