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米
我原本是不認識這棵樹的。
長在明倫堂前廣場一隅,它叢生在一些大樹裡。不像廟前那株雨豆樹那樣高大聳立、年輪悠遠,卻也枝幹壯碩、葉影斑斕。年年夏季,碩果纍纍,卻藏在濃密枝葉深處。仰首細瞧,那些高處果實迎光閃耀,泛出淡黃微紅的色澤,如未演奏的旋律,悄然潛伏在樹的胸腔。
我從未吃過。自然,也無從得知那是怎樣的一種滋味。
不是土芒果,因為顏色不對;不是愛文,因為形狀不協。那麼,它會是兩者的嫁接嗎?
當志工已經第二年了,那天午後,我再次凝視這棵芒果樹,迎面吹來一陣風,空氣裡混著青草的香氣與午後熱帶的旋氣。我不禁好奇,這麼高的果樹,怎會從未在市場上見過?更奇怪的是,連公園綠地也極少見其蹤影。
後來,我在安平樹屋的朱玖瑩故居前,再次望見這株芒果樹。像一株尚未命名的神木,根基盤踞牆垣,枝葉直探雲霄。我才忽然明白,不只是土芒果,不只是大榕樹,原來連「海頓芒果」也可以守護鄉土。
有遊客問我:「這芒果能吃嗎?」
我總是笑笑地回答:「前面水果店裡的比較好吃啦。」
但心裡清楚,這話其實是遮掩。我自己都還沒有真正吃過它,也還不敢說自己「懂得」。
做志工的日子,我愈來愈習慣介紹景點時,把歷史與地理的脈絡包裹進去。我發現,只要自己說得動情,對方就會認真聽著。雖然每次的遊客都不同,但我不願讓自己陷入重複的機械感——我總這樣安慰自己:我不老,不是嗎?
有位年輕人說:「我應該第一天就遇到你。」
也有人問:「你每天都來嗎?」
從這些偶然的對話裡,我慢慢體會到,當志工,也是一種人生的演奏方式。
更早之前,失眠總是反覆。有段日子,更是一連數天無法闔眼。各種方法都無效,我想:「打拳、騎車、慢跑、唱歌……這些都還在,為什麼會睡不著?」
是年紀大了?還是身體退化?還是,有些東西退得太快太遠,退到一個無處可藏的角落,只能任其暗暗作響?
我甚至懷疑自己是否對這座城市過敏。混亂的交通、燥熱的氣候、骯髒的空氣、沒有規則的日常,全打亂了我原本的生活節奏。像一首失了拍的緩板,怎麼也調不回來。
那年夏至過後,颱風還未登陸,風卻已急起。我站在二樓窗邊,看著那棵高大的海頓芒果,澄黃中帶著嫣紅,像一首正在演奏的交響樂章。
不久後,大片果實如雨珠般落下,墜地即裂,橙黃香氣爆開在風中。像是果實自己決定要離開枝頭,毫無猶豫。
那瞬間,我真想去認識它。
我走下樓去,低頭,看見一顆顆芒果靜靜躺在腳邊。
「莫非……芒果也想認識我?」
有人將一些落果送給我。我帶回家,剖開,品嚐。有種相逢恨晚的感覺,彷彿咬進果肉的同時,也聽進了樹的心聲,風的旋律,一場無形的音樂會。
某日下午,又有遊客問:「這棵樹怎麼這麼高大?我沒看過這種芒果樹耶。」
我仰望枝頭,語氣平靜:「因為它,被愛文取代了。但,是老一輩人懷念的滋味。」
風仍在吹,雨可能即將落下。而海頓芒果,依然高聳,依然獨樹一方。
當果實落下時,不只是果實落地,更是一段段與遊客未竟的對話,一段段與歷史與地理的重新對焦,以及,一首首寫在風中的慢板柔音。
後來,有無數個清晨,我早早醒來,只依稀記得,自己曾經失過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