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瑞雄
在人類科技發展的長河中，總有一些時刻標誌著理念與現實的劇烈碰撞。歐洲長期以來被視為數位人權的守護者，試圖透過嚴謹的法律框架，在蠻荒的數據叢林中開闢出一條「可信賴人工智慧」的文明道路。這座曾經被寄予厚望的法規堡壘，如今似乎正在地緣政治與經濟衰退的雙重夾擊下搖搖欲墜。
二零二五年底，布魯塞爾傳出的消息震動了全球科技界，歐盟委員會提出了一項被稱為「數位綜合方案」的計畫，試圖大幅簡化原先引以為傲的AI與隱私規範。這不僅僅是政策的調整，更是一場關於歐洲未來的靈魂考驗。當理想主義撞上冷酷的經濟現實時，堅持原則是否成了一種奢侈？
這場監管風向的急轉彎，被外界形容為歐洲數位政策史上最大的一次「回撤」。回顧過去幾年，歐盟以一種近乎哲學家的姿態，構建了全球首部全面性的人工智慧法案，試圖將AI依風險分級管理，禁止不可接受的風險，並對高風險應用設下重重關卡。這套邏輯的背後，是對人類尊嚴與基本權利的絕對捍衛。
但就在法案即將全面落地的關鍵時刻，風向變了。新的提案不僅打算將高風險規則的實施推遲到二零二七年底，更計畫鬆綁數據保護規則，允許科技巨頭利用歐洲人的個人數據來訓練模型。官方的說法相當誘人，聲稱這將為企業在未來幾年內節省近六十億美元的行政成本。這筆帳算得精明，但它同時也拋出了一個巨大的道德難題，我們是否正在用公民的隱私權，去交換那看似美好的經濟數字？
支持這項改革的聲音充滿了焦慮與急迫感，來自電信業與軟體巨頭的遊說者們早已失去了耐心，他們眼睜睜看著大西洋彼岸的美國在科技創新的賽道上絕塵而去，而東方的競爭對手也正迎頭趕上。對於這些企業而言，繁文縟節不是保護傘，而是絞索。他們主張，如果歐洲繼續固守道德高地，結果只能是淪為中美科技產品的數位殖民地。
隱私倡議者與公民團體卻認為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背叛，長久以來，歐洲公民被告知他們的數據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是「數位主權」的基石。新的提案似乎在暗示，為了餵養那些飢渴的演算法，個人的隱私可以被犧牲。批評者尖銳地指出，這根本不是為了幫助本土的新創公司，而是向矽谷的科技巨頭們卑躬屈膝。
不過這次政策大轉向不單純是「向巨頭低頭」或「為了創新」的二元對立，這更像是一場歐洲內部的身分認同危機。多年來歐洲試圖透過制定標準來引領世界。現實卻狠狠地打了一記耳光，證明了在硬實力缺失的情況下，軟實力的堅持是如此困難。
我們也不應過度悲觀地認為歐洲的數位人權已死，這次的調整更像是一次痛苦的修正，試圖在理想與生存之間找到一個新的平衡點。未來的挑戰在於如何在放寬束縛的同時，不讓底線徹底崩塌。數據的開放利用必須伴隨著更透明的監督機制，而不是給予巨頭們一張空白支票。
英國前首相邱吉爾說：「追求完美就得不斷改變。」歐洲正在經歷這種改變的陣痛。這或許不是原本期待的那個完美結局，甚至帶著一點妥協的苦澀，但這可能是歐洲在數位時代避免被邊緣化的唯一選擇。在這個充滿變數的時代，堅持原則固然可貴，但懂得因時制宜，或許才是延續文明火種的生存智慧。大家期待的是一個既能保護公民，又能孕育創新的歐洲，而不是一個死抱法典走向衰落的舊大陸。 （作者為台北商業大學前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