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惠菁《給冥王星》、《告別》、《步行書》等算得上是人生散文──我個人相當著迷的書,也頗有散文當如是的醍醐之味,處處靈光閃動,敏銳而不刁鑽,總是抱持著具備廣度的深情,凝望萬事生滅,不帶侵略性,也就彷彿是一個極其優雅的帳落下了,守護著所見所思所想,更重要的是探索如飛行的意念,指出了難以言明的事物核心。
如約瑟夫.布羅斯基(Joseph Brodsky)《小於一》談詩人瑪琳娜.茨維塔耶娃(Марина Цветаева)、萊納.瑪利亞.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所言的:「……兩人有一個固有的東西,就是高度的超脫,而這正是時間的主要特質。」我想,高度的超脫無疑是張惠菁書寫風格最吸引我的地方,而時間、時間、時間,那是所有文學的終極之境,也是創作之人必將面對的大哉問,不閃躲不沉溺,以披露足夠深度的意志。
時隔多年,讀張惠菁新作《與我平行的時間》更有種精緻絕頂的姿態,尤其輯一「偶師與偶」收錄的文章無不是極品,一字一句都有鑿穴之感,思維與情感充沛深刻,掙脫固有的世界,穿透到底,直達另一種時間,如機械鳥、黑天鵝、幕、天堂之門、密室、名字等意象的運用,以及賦予的意義,在在令人豔驚,既有智性的光暈,也有豐滿的情感,卻又不耽美不侷限,一切都是擴大的,張惠菁以文明的尺度講述她的觀察與參透。
來到輯二「地圖與博物」,像是看韓國影劇慣有常備的調性疾轉滋味,上半部是愛情片,畫風一變,下半部卻是間諜片了──如果說「偶師與偶」是散文的精深化,輯二便是轉向了博大感,可以從母親至臺北工作住居的萬大路回望了幾種時代人(原住民、漢人、傳教士)的聚落,也能夠由圓山大飯店的龍談到了川端康成小說中的器皿並看見時間的本質,還有閱讀動漫《葬送的芙麗蓮》人類、精靈、魔族的差異,盡顯她關於時間的多重、多樣感知。
輯三「路徑與標記」是書評,張惠菁寫韓麗珠、朱嘉漢、朱和之、寺尾哲也、林楷倫、珍妮佛.哈根、吉本芭娜娜等的著作,可謂篇篇有神,旁徵博引碧落黃泉,好幾篇也寫到了對評審、散文探索和出版業之所見,還涉及艾方索.柯朗《羅馬》等電影的評論。最後一篇是講娥蘇拉.勒瑰恩寫冬星故事的《黑暗的左手》,隱然呼應了《與我平行的時間》第一篇〈機械鳥之冬〉。
附錄的〈法庭之友意見書〉,則是張惠菁直白寫出深陷官司的各種苦痛掙扎,進而敷演出她對法律、死刑存廢的闡述。整體來說,《與我平行的時間》的文字調性是越來越入世,從己身前往他者之路,最後直接觸碰了現世法律議題。
此一散文集真有平行世界的儀式感,乃是不同的目光視野、心靈維度之碰撞,彷若有四種張惠菁,在看不見的宇宙裡飛行(《給冥王星》之句),何止探索了散文的寫法,既是對自身的小探索,更是輻射開去關乎人類世界的大探索。奧爾嘉.朵卡萩(Olga Tokarczuk)《雲遊者》有云:「有些人可以看見細小的事物,有些人只看見龐大的事物。」而張惠菁正是可以從事物之細小跨幅到龐大的優異散文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