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來去之間


■宇樵

在公部門人員來來去去,有的人高升,有的人想返鄉服務,來去之間構成一幅風景。每次在員額大餅算帳的時候,總是缺一塊小三角,無論怎麼補都補不齊。其實這裡的工作環境,套一句長官說的,能夠領薪水還能助人做功德,天底下哪有這麼好康的事?但是人各有志,或許一個地方待久了,所謂靜極思動,就是有人想要離開。

但是離開就真的好嗎?有些人到了新單位發現水土不服,又想盡辦法要調回來。有些人說抽離了水坑,但是下一步好像又陷入了火海。這究竟是每個人對職場要求不同的個人因素造成?還是真的環境文化使然?或許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但是對我來說,14年來同樣的位階,同樣的工作,有點像日本職人的堅守。

記得有位要請調返鄉服務的幹部,寧可降調也要回鄉,一則希望工作之餘能兼顧父母,她說父母老了,希望能多陪伴,這個理由無法讓長官拒絕,於是順了她的意。但我總覺得為她叫屈,從股長降調為承辦人,從都會到鄉下,於是我在她返鄉前發了一篇新聞,細數她在任內對老人福利推動的貢獻,沒想到她返鄉後跟我分享,尚未赴任就有一堆長官同仁來道賀,原來他們已經先看到新聞了。

還有位主管級,好不容易爬到科長位階,是人人稱羨的位置,但他公忙之餘,對投資理財別有研究和心得,還創了粉專,據說粉絲有近萬人,有些追隨者還必須付費,但他後來決定掛冠求去,從社福領域轉進財經,這轉折不可謂不大。想當初有兩位專員爭取科長,原單位專員以為非我莫屬,沒想到別科空降,讓他著實鬱卒許久。

我的工作是負責新聞聯繫和發佈,除了政策宣導和例行性活動外,喜歡寫人的故事,因為媒體喜歡,讀者愛看,再巧妙的將社會福利宣導隱入其中,既達到工作目的,也能增加點閱率。不過人物故事要看貢獻度或新聞性,屏除個人的恩怨情仇。像我剛到任時,一位資深的科長老是認為我不是社工本科系畢業的,為了新聞發佈常跟我槓上。她曾對我「曉以大義」說,社工是服務案家的,只對個案負責。我反駁說,這是個媒體溝通的時代,如果社工平時做了什麼好事都不說,那麼一旦出了事,記者窮追猛打,這時再來怪記者都不懂我們的心嗎?

或許當時也是年輕氣盛,自恃媒體出身,記者有追求真相的本質,因此在這保守又封閉的文化中,我像一隻獵犬,常常碰觸她們敏感的神經,也常莽撞得鼻青眼腫。但隨著工作的歷練和磨合,我慢慢學會和這位有「石頭」外號的科長建立起默契和信任感,甚至後來她會主動的找一些社工服務的故事給我採訪,這時反倒是我在敘述時,會謹慎的以化名發佈,照片也一定用馬賽克碼得體無完膚,這下換記者抗議了:「這是磚頭嗎?」我會理直氣壯回說:「保護個案啊!」這位科長退休前,我大大的為她寫了800字的新聞歌功頌德一番,我倆從吵架到成為知己。

另有一位副首長級的長官,常將我的新聞稿改得像公文一樣,而且一度要我依規定循序呈核,但是他的會議非常多,為了等他批核,常常等到新聞變舊聞,弄得我實在苦不堪言。但我佩服他認真的精神和專業的嚴謹,因此他退休時,我連發兩篇,譽之為「長照一哥」,還被新聞局的長官虧說,有看到哪位副首長退休連發新聞的嗎?

我常從工作中找尋樂趣和價值,依著各單位的業務需求,親自去走訪,想辦法讓故事生動,把社工服務的精神加溫。有記者開玩笑說發社會局的新聞最輕鬆,只要複製貼上,表頭再打上自己的名字報導即可。我笑回我可是用寫散文的文筆在寫新聞吶!新聞要求淺白易懂,一個前輩曾說,你必須考慮讀者可能是國、高中程度。但是我常常不甘心,總希望在文字裡面加一些意象,加一些起伏跌宕,甚至曲折溫馨的故事,讓它讀起來就像一塊風味獨特的戚風蛋糕。尤其在標題上面會想盡辦法,讓它像是誘發著咖啡香。

14年的社福生涯中,經歷3位首長,其中一位我最敬愛的長官可說是鞠躬盡瘁。有一次跟她跑行程時,在車上跟我說了一段話,她說自己的命格要做到倒下去的那一天,我當下不以為意,以為僅是她對自我的要求,沒想到她真的在崗位上堅守到最後一刻,在家人的懇求下,才勉強入住醫院治療,但為時已晚。在她臨終前,我和幾位核心長官趕去醫院見最後一面,但她帶著氧氣罩,只剩下微弱的氣息,任憑我們傾訴,已無法反應。最後我在她耳畔細語,說我們會延續她的精神和理想,感覺她的喉嚨咕噥了一聲,我噙住淚水,知道她有聽到了

這是所有來去之間最為悲壯的了!我追隨在她身邊8年多,她充分地授權和信任,每當我在群組貼出新聞稿,她總是第一個按讚,其他人也就認同了。因為她相信我會將每一篇稿寫到最好,我用她的名義敘述表示,她完全埋單,還說名字盡量讓我用。為了回報她的知音,在她的鼓勵下,我利用工作之餘,寫了3本書,分別是《方寸間最美的人》、《燦爛新女力》和《新北社區之美》。第1本是敘述22個人世間最美的善人;第2本是描繪13位飄洋過海落地生根的新住民;第3本則是走訪新北18個社區,紀錄社區的風土民情和美味、人情味。尤其第3本是在我去年生病出院後接續完成,只為回報她的知音,並傳承她的精神和遺願。趕在她「對年」時,和幾位科長到她花葬的臻愛園,將剛打印完成的新書獻上,並在悲痛之餘,寫下一首新詩〈沉眠的火山〉。

宋代詞人朱敦儒有闕詞《西江月》:「世事短如春夢,人情薄似秋雲,不須計較苦勞心,萬般原來有命。幸遇三杯酒好,況逢一朵花新,片時歡笑且相親,明日陰晴未定。」的確,世事無常,來去自然;有緣自能相聚,緣盡自是分散。重點是珍惜當下,把握擁有,無論人生或職場,只要我們在舞台上的一天,那怕是生旦淨末丑,王侯將相或販夫走卒,努力扮好自己的腳色,發光發熱,莫等戲散了,人走了,再空憑欄杆飲盡茶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