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桃花箋


■王夢靈

春分甫至,簷角的風便裹著桃粉香了。那些含苞的骨朵兒,原是藏在素色枝椏間的星子,待南風吻過三遍,便紛紛化作胭脂雲,斜斜倚在粉牆黛瓦間。我總疑心是不是煙雨釀得太稠,才讓這一樹樹桃花醉得雙頰緋紅。

古書裡說桃花是解語花,李時珍在竹簡上寫她「利宿水痰飲」,孫思邈在絹帛間讚她「細腰身」。可那些捧著陶罐採擷的古人哪裡知曉,當晨曦漫過雕花窗櫺,新摘的桃花瓣在瓷碗裡浮沉時,恍若洛神淩波時遺落的珠鈿。年少我曾偷偷取祖母銀簪子挑開檀木匣,取出泛黃的《山家清供》,讀會「桃花粥」的製法:糯米要在寅時汲井水浸泡,待桃花瓣上的露水將晞未晞,與窖藏的梅子雪同煮,盛在青瓷碗裡,便是王維輞川別業裡飄出的那縷春煙。

最銷魂當屬桃花釀。清明前七日,要選向著東南方的枝條,那上頭的花苞被寅時的霞光吻過,浸在女兒紅裡會釀出琥珀色。去年我在民宿暫住,民宿主人是位白髮翁,他顫巍巍從櫥櫃裡取出個青竹筒,說是用桃花與龍井晨露同釀。啟封時竟有白鷺振翅般的清嘯,飲半盞便見煙柳都在杯中蕩漾。這種風物,合該寫在姜白石的詞箋上,讓二十四橋的明月都來爭嗅。

有時雨打桃花,零落成泥亦是驚豔。路過亭子,見石階上鋪著緋色織錦,有人正俯身拾掇。問作何用,答曰老師教授的非遺傳承專案,以古法製作桃花胭脂。忽記起《揚州畫舫錄》裡說,瘦西湖的畫舫歌姬,慣用平山堂的桃花汁染指甲。想來那十指蔥管點上朱砂時,連隋煬帝的龍舟都要在運河裡打個旋兒。

暮色漸濃,行至茶寮歇腳,飄來新蒸的桃花糕香。店家說是按南宋《吳氏中饋錄》的古法,將花瓣與藕粉揉作雲母片,再點上糖漬的梅子蕊。咬破的剎那,彷彿聽見張志和在苕溪畔吟哦,鱖魚擺尾濺起的水珠,化作舌尖的清甜。這種滋味,合該就著瓶彈的弦子咽下,讓吳儂軟語都染上三分桃色。

歸途折了枝半開的桃枝,插在冰裂紋瓶裡。夜讀時清影搖曳,細想兩千年前的竹簡隱隱洇出《詩經》的句子:「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忽然似乎懂了為何古人總把桃花落筆在庚帖上——這哪裡是草木,分明是春天寫給大地的情書,一筆一劃都蘸著點點胭脂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