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感性觀鳥

■久彌

觀鳥在美國是很多人熱衷的活動,而且很多是有組織的群體的行動,如美國全國性的觀鳥拹會(AmericanBirdingAssociation)。這個觀鳥拹會的會員和活動,可說是以知識性的觀鳥居多,他們觀鳥常是要大費周張的。如要觀賞兼觀察某類候鳥,就要算準時間,攜帶高倍望遠鏡、長鏡頭攝影機等裝備,和住宿安排,到那類鳥遷徙途徑中的棲息地去等待,屆時會有很多同好來臨,大家互相切嗟,交換資訊頗有眾樂樂之樂。

這類觀鳥(birding),常有一些預定目的,如要拍到某一種罕見鳥類,或收集某地各種鳥類的集體數目和生態資訊等,雖是個人興趣,所得資料也常提供給科學研究,這些人、美國稱之為平民科學家(citizenscientist);另外有些人,是要拍到俱高藝術性的鳥類生活、特色照片,這對增進一般人對鳥的認知和欣賞及延伸而來的保護,和環保意識也是有益的。

至於美國人家常在窗外懸掛鳥食、水盆,和專為蜂鳥設的糖水瓶等,以便利居家看鳥,或空時到湖邊,公園等地走走看看鳥。這類純以閑散娛樂心情看鳥的人,美國是不把他們列入(birding)觀鳥類的,他們只能稱之為看鳥(birdwatching),而他們自己也不說是觀鳥(birding)而說是看鳥(birdwatching)。

自從早年學畫以來,就養成了有鳥,即使不能全神貫注,也不會輕易放過,總是要看幾眼,默記一下牠們的動態,以增進畫牠時的靈動性。但在職時,這種機會是零星、且可遇不可求的。退休後,有大把時間可以支配,就覺鳥總該可以好好看看了。

我看鳥雖有為作畫的動機在後,但就整體而言是以「既得琴中趣,何勞弦上音」的心態看鳥的,也就是說,我既已得見鳥的飛鳴跳躍,所引來的內心快樂,並筆之於畫。又何須刻意去求索鳥名和相關資訊呢?因為那樣反會分心,不能盡得看鳥之趣,所以我也不是那種會大事周章去看鳥的人。

因此我畫鳥,除了幾種、眾人一看皆知,造型特殊如燕子、麻雀、老鷹、鷺鷥、之外,其它小鳥就都是一個鳥的雛型,我是不在意說不出它是甚鳥的。如要苦心去認鳥配名,我想那是一種知識性的觀鳥樂趣,而非我所求的感性樂趣。

所以我的看鳥,雖說以美國人的分類,最多只能算是看鳥(birdwatching),但自覺又比老美那純看鳥(birdwatching),多了一點在畫學或文藝上的用心,因此也有異於他們的純看鳥。因此我想比較好一點的區分,大概可稱他們的觀鳥(birding)為知性觀鳥,看鳥(birdwatching)為賞鳥,我則為感性觀鳥吧!

我是贊成鄭板橋說的,要看鳥就繞屋多種樹,我既住在樹林裡,是得天獨厚了。而我更進一步的繞屋增種莓,果之類的花樹,不僅鳥,蜂蝶也會不約而至,所以開春以後,這山裡就極視聽之娛了。

我有時會驚詫蜂鳥怎麼會記得那麼清楚,金銀花開時,它就準時現身了,因我有花會連續開到秋天,它也就和我共享長夏,如現在窗外的荷花,扶桑,紫薇正當令。因牠們體型比蜂蝶大很多,翅膀搧動風力強,我一看到花枝亂擅,就可見牠正忙得不亦樂乎。

冬天、冬青樹會結很亮眼的紅漿果,是美國聖誕節,居家常見的裝飾品,但那也是鳥冬季的食品。薔薇花謝後結的子,因不好看,很多人會把它剪去,但我是把它留著,因鳥在冬天也喜歡吃它,所以我總是等次年要開花前,鳥也有很多可選食物時,才把剩餘的修剪乾淨,以迎一個新的花季。所以我從沒安裝鳥食盆之類的東西,而是以自然方法,維持鳥食,這樣也可免去養成鳥對人的依賴性。

正如我不愛把花插瓶在室內觀賞,而是花開時,移樽就教去花叢,看花在風晴雨露環境中的自然姿態;鳥也是同樣,除了牠自動飛到我窗前停在欄杆上,我真觀鳥時是會到林中去。

觀鳥最好的季節是春初到春暮,清蔭漸密這段時光,因這時樹開始新葉萌芽,不是很密,鳥在林中活動都可輕易看到,而這也是鳥求偶最活躍的時候,雄鳥各據一個高枝以它最嘹亮聲量,放懷高歌,吸引雌鳥,同時對其它競爭雄鳥宣示地盤。雌鳥即使聞聲而來,也還是要作些欲迎還拒的姿態,或許是還要測試一下雄鳥體能到底如何,鳥類學家說,這是為了選擇最佳配偶,以生出最健康的下一代,因此就有一番翻飛追鳴,既好看又好聽。

這時到林中找個花枝招展,花氣襲人的大石靜靜坐下,春天的舞台就在我周身展開,尤其有些小小鳥在花叢中飛舞,牠們的忘情嬉戲,有幾次竟差點撞到我,令我出奇的驚喜快樂。我不禁想,莊子鄙夷燕雀志小,也許我本就是燕雀,所以我覺只要活得快樂,又何必一定要去做辛苦的鴻鵠呢!

到秋天樹葉稀疏後,也是比較容易觀鳥的時候,在我林中有一塊較平整的大白石,我說它是我「白首臥松雲」的臥雲石。這時躺在上面,就可暢飲一天的藍,和群樹的豔。小鳥是比較少了,春天所見的飛鳴嬉戲沒有了,偶見一隻也好像是行色匆匆的樣子,是否牠們真感覺霜風淒緊,避寒去了。候鳥、如蜂鳥本該是如此,但那每年春天、在我窗外花叢築巢育雛的紅雀,是留鳥、這時也只偶一露面,平時都去那裡了,在這林裡會有比較暖的地方可避寒嗎?仍是我在探索的問題。

看到比較多的是不同大小,毛羽各異的啄木鳥在林裡,東啄啄西敲敲,有時可見牠們把枝幹朽敗處鑿得木屑紛飛,雖有益樹的健康,但那一口食也得來不易,我常想這樣的謀生真夠辛苦了。而總是在山谷上空靜靜盤旋的蒼鷹,日子好像就過得悠遊很多,但我好像又從沒看見它們獵或食的煙火生活,就總是那樣悠遊盤旋,它們是怎麼維生的,對我也是一個謎。

鷹雖居鳥中霸主地位,但我也看見過牠落單時,被一群烏鴉以眾欺寡騷擾的狼狽樣子,一群烏鴉,不說別的,被牠們圍住時,那聒噪就能令人暈頭轉向了,何況還有那勇敢的偶來偷襲一啄。但如有兩鷹同時出現時,烏鴉就識相的默無聲息,不知躲到何處去了。

以我這種感性觀鳥,最不能忍受的就是,看見把鳥關在籠子裡來賞玩,那不僅是鄭板橋說的,是以犧牲鳥的自由,來供我娛樂的殘酷,自私行為。而且我覺得那,哪是賞鳥!倒像是探監看犯人一樣,鳥在這種環境中的神情、一定也迥異常態,有一種鸚鵡孤獨甚至會造成牠、自拔羽毛的自殘行為,而看鳥如探監,心裡也不會是那麼輕鬆愉快吧?

還有別的不說,最起碼鳥之異於其它動物之最大不同處,就是它的飛翔,關在籠裡,有翅難展,鳥就失去了鳥的特性,不看它飛翔,那又何必看鳥。

「百囀千聲隨意移,山花紅紫樹高低。始知鎖向金籠聽,不及林間自在啼。」據說這是歐陽修,辭去太子少師的官位,悠遊林中的有感之作,不只是詠鳥,而且有隱喻自身,擺脫官位後的自由之身之樂。他詩面所詠的前幾句,我可說是身處其境,後幾句我當然也深切理解,所以即使只就詩面而言,我已是很贊同他說的。對他延伸的以鳥喻人、也是頗有同感,雖然他脫出的是金籠,我只是從木籠中出來的人,但那「復得返自然」的自由自在,也是能感同身受的。但他只是短暫遊林,借鳥自喻,而我是長居林中與鳥同儔互觀,久而久之,融情入景,常會自覺是鳥,就更多了一層人鳥合一、休戚與共之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