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墓園散步者

■董惠文

誰說台北不是我的家?

造訪好山好水的知名寶地,走了一小段,這片墓區依山而建,綿延起伏,很有氣勢。

大部份的墓碑刻著來自中國各地的祖籍堂號,這些先人落葉歸根,但根其實不在這裡,他們的歸處是彼岸,這裡對他們來說,是過渡,是借住,是不得不的暫時。

我繼續往前走,看到幾座昭和時期的家族大墓,風格典雅,維護良好,古樸的石階道,立於兩側的石燈群很壯觀,頗有時代風情。

走近一看,墓碑上直接刻著「台北」。

我停下來,心中感到莫名的震動。

有這樣的一群人,他們不是從遠方來的客人,他們出生在這裡,把台北刻在自己的墓碑上,清楚而堅定的聲明,我就是從這裡來的,我是台北人。

不只是誰的誰

大部分的女性墓主,形象似乎很扁平。

她必須是某人的妻子,或是某人的母親,才有香火祭祀。她必須履行某種角色,才有資格被銘記。

那日看到一座小墓,以花鳥圖案的磁磚做裝飾,非常柔和雅致,墓碑上寫著「某小姐墓」,旁邊還寫著「陽上昆仲立石」。

猜想她應該是個幸福的女兒,或是備受兄弟寵愛的姊妹吧,沒有丈夫,沒有子女,她就是她自己,不張揚,也不依附。這小小的優雅的墓,讓人覺得溫馨有情,家人們用心紀念她的美好,而不是她的犧牲。

有時也會看到貞婦的墓,墓誌銘通常寫著丈夫早逝,她必須一個人撐起整個家,好辛苦啊。

「事姑以孝,教子有方,堅如金石,凜比冰霜。」讀著她的故事,卻不自覺冒出冷汗,身為她的子女,壓力是不是很大?這樣嚴格的媽媽,會不會變成情緒勒索的魔王?在禮教的讚頌裡,她是個無可挑剔的榜樣,但在生活的現場,她也許只是個無法喘息的女人。

發現溫馨小姐墓的同一日,正好也看到某無名女屍墓,墓碑上沒有名字,只記著撿屍處與立碑單位,她的故事,全都埋在泥土裡了。妳的家人朋友呢?我怯怯地問,心裡有點疼。

我慶幸自己生於這個時代,我不必是某人的妻子,也不必是某人的母親,我做我自己,就好。

墓地中的她

幾個月前,我在苗栗苑裡偶然發現一座昭和時期的小墓。

墓碑上的「女醫學士」和「姑娘」等字吸引我的注意。

墓碑類似砂岩的材質,部份字體已嚴重風化不易辨認,而且該墓已遷葬。

看墓碑上的名字應該是楊梨(或楊葉?)搜尋了一下,卻找不到這位女醫學士的相關資料。

那個時代能念醫科的女性不多見,不僅需要過人的資質,也可能來自背景優渥,重視教育的家庭,或許是她的家族有醫學背景,因此對愛女刻意栽培?

後來想到,也許是她年輕早夭,還來不及實現她的理想,或是剛取得學位,就因病或意外離世,來不及開業,來不及被這個社會記得,所以在開業醫師的相關記錄才遍尋不著她?最終,家人只能為她立下一塊低調的墓碑,簡單地告訴世人:「她是我們的女兒,一位醫學士。」

一個年輕早逝的聰慧女孩,讓我有點心疼,讓人不禁想像,她的生命發生了什麼故事,又是如何早早地停格在某一年,還有她的家族,也讓人充滿好奇,一個被歷史遺落的女孩,卻可能是她的家族曾傾盡一生之力,引以為傲的存在?

這個女孩偶爾會浮現在我腦海,像一道不願被遺忘的微光,於是我寫下來,想邀請你一起來尋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