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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守鋼
漸離漸遠的二十世紀,要論不可或缺而又神秘不測的人物大概非王國維(1877-1927)這位大學問家莫屬了吧。
以那本至今都覺得水靈靈的《人間詞話》為始,把近代式的思想、史學、考古、美學等豐碑式的財產留在了身後,自覺爬進頤和園裡的昆明湖投水時,剛50歲,不,還差一點點。成了當年的熱炒話題。之外,世人對他的為人、為事知之甚少。
不過,在異鄉仰慕他的學者始終未斷。比如京都大學的學者青木正兒就是一個,契機是元曲的研究。這樣說搖滾樂看客一定不服氣了,就這麼簡單?我是崔健的大粉絲,想打他的手機怎麼比登青天還難?
是的。青木好運,竟然有過多次拜訪王國維的機會,當然最初是由恩師、敦煌學學者狩野君山作的中介。
第一次,京都初遇
那年,辛亥革命,王國維陪同羅常培匆匆來京都避難,此後一住便是五年。剛從北京考古回來的老師告訴了年輕的青木這一消息。
屁顛屁顛的青木按著門牌號找上了門。隨後,一個拖著辮子,睡眼惺忪、說話口音很重的鄉巴佬從樓上走下來是第一眼的印象。辮子!那時代在中原很平常,但在島國卻新奇。辮子讓客人進了靠門邊的那間有六貼大小的會客室。室內除了線裝本以外,還有幾本英文書,以為都與戲曲有關,其實是沉悶的哲學書。
初遇的倆人一個寡言,一個言寡,之間的對話如打太極拳,這裡不去那裡不來。
問,讀過莎士比亞嗎?精於戲曲的辮子說,沒有。問及看戲,答不愛看。又問音樂,同樣搖頭。但推薦清朝學者吳穎芳的《吹豳錄》裡有對音樂的精湛論述,值得一讀。
大學剛畢業、正是班門弄斧年齡的青木挑出辮子所著《曲錄》裡把《西廂記》歸檔在傳奇里是否不太得當?辮子自覺有誤,當場點頭稱是,上樓取下一本《曲錄》和《戲曲考原》合刊贈送給青木以示嘉獎。
擅長厚實考證學的辮子,可以活在任何時代,就是不在現在。初遇後,青木對他無視藝術之韻微覺失望。
沒幾天,辮子不意來訪。從邊門進屋後,不住眺望庭院讚揚說:島國的住居蔥蔥綠綠都是樹,實在不錯。又見辮子的目光落在了和樂「淨琉璃」的書上,便馬上想邀請他去聽此中的流派「義太夫」的樂曲,沒反應,作罷。又請教元曲種種,辮子的回答如打電報,或短,或不見下文,枯坐。面對眼前的這位大學問家,青木在元曲上有很多問題想舉手請教卻不知從何問起。
也難怪,辮子來京都是為協助丈人羅常培的金石古史研究而來。作為與戲曲緣分的清算,他的鼎力之作《宋元戲曲史》在京都居住時成書出版,以後轉向史學。
那是1912年,青木25歲,辮子35歲,風華正茂的年齡。
第二次,上海再逢
已是大清走進民國十一個年頭的1923年。任風雲怎麼變換,辮子還是辮子,拖辮子等於親大清。而旁觀者的想法卻在變化。
第一次見面時,時代還像個晃蕩著的鐘擺,一會兒是大清,一會兒是民國,迷茫中看辮子,辮子不過辮子。而再次看到吊在腦後勺的辮子就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了,青木說,又大又粗毫無顧忌地在眼前晃動著。
那次造訪是在他上海的書房裡。兩人正談著時,有人來喚他。辮子暫時離席正朝外走去,青木的視線也搖機跟隨,驟然覺得那腰間似乎晃動著一條豬尾巴。那天,辮子穿著一身灰色長袍,纏著腰帶,活像一個剛剛從古畫上走出來的蒙古人。
第三次 西山探幽
青木在北京留學。有一次逛完西山的歸途,順便去清華大學校舍拜訪辮子。
辮子依然,晃蕩依舊。
知道青木去西山遊玩後感慨,至今還不知西山在哪。自在這裡住下來以後,一次也沒去過北京城裡,辮子加了一句。大概是一切王朝興廢之際的古賢之風吧,青木如此解讀後感嘆,既有尊敬之念又有惻隱之情。不過,多少古往今來的聖賢一再告誡後生:讀萬卷,行萬里,辮子您連所住的四周都懶得走動為的是啥。
來北京後在修什麼?辮子打破沉默,問。
答:想看活生生的戲劇表演。還有,是在拾些先生的殘羹剩飯。因為元朝以前的戲曲史,先生的大作裡已經齊備,所以想作點明朝以後的作業。
辮子聽後說,我的著述當然毫無趣味,而明朝以後的戲曲也沒有意思。元曲活著,而那以後的戲曲都已經死了,辮子冷冷地說。
這回青木有些不服了。元曲是活文學,其地位巍如泰山。但不一定能推論出明清的戲曲就是一泓死水。要是僅僅論及詞曲,明清的確只因襲套路欠缺生氣,難以與天籟般的元曲相提並論。然而從一齣整體的戲來看,不一定比元曲欠缺色彩。
青木於內心發誓:要用新體系和方法去開拓新領域,讓先生您看看。此後青木於1930年問世的力作《中原近世戲曲史》補全了辮子《宋元戲曲史》之闕,理清了明清戲曲的路程。
而那時,辮子投水已經三年,無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