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以靈魂深深擁抱萬物──閱讀宇文正《海水漲滿我的雙眼》

文/沈眠 圖/徐兆慧

水漾 森林

繼第一本詩集《我是最纖巧的容器承載今天的雲》(二0二0年)後,跨多種文類創作的宇文正,又迎來第二本詩集《海水漲滿我的雙眼》(二0二四年),連綴起來恰可稱為雲海二部曲。說起來巧合,九0年代臺灣歌壇三大天后之一許茹芸最著名、發行於一九九六的兩張專輯《淚海》、《如果雲知道》也是雲海,後續還有一九九七年的《日光機場》──這也就不免令我浮想聯翩,如果宇文正第三本詩集若也以日為名,會是多麼有趣的連結。

而兩本詩集的差異性,主要體現在前一本的語言更為精巧漂亮,而《海水漲滿我的雙眼》則是變得素樸化了,採用更直覺性的文字,展演出溫柔(飽含著對忿怒、哀傷、愁恨的吸收)的多重性樣貌。

柔軟且充滿深情,這是閱讀宇文正詩作的最直接感受。那是一種跨出自身、正前往他者與萬物的胸懷──像一個真正的完整的人,與天地自然保有深刻的關係,以及足夠的互動,從而產生又龐然又微小的理解能力。即可以名之為溫柔。

我不免要聯想到露琵.考爾(Rupi Kaur)《太陽與她的花》(二0一七年),比如「月亮專門∕為止水∕牽引潮汐∕親愛的∕我是止水∕你就是月亮」、「我∕是水做的∕感情當然豐富」等,也同樣是對溫柔之力的美好演繹。

宇文正寫〈信念〉:「要怎樣看見月球的另一面」、〈請回答,木星〉:「看起來一點也不在乎有沒有自己的光」、〈祈禱〉:「透明的針知道所有的穴位∕啊雨後會是更好的世界嗎?」、〈兔腳蕨〉:「你無憂的神貌就是所有的領悟」、〈薄荷〉:「你是我日日澆灌的靈魂」、〈孤挺花〉:「我是你的粉紅留聲機啊」、〈鹿角山蘇〉:「最美的犄角和安靜的心∕留給自己」、〈粉紅火鶴〉:「我要烈火哀豔」、〈今天世界是圓滿的〉:「每一天剛剛醒來時∕世界是圓滿的」、〈寒露〉:「我知道不必擔心它像我愛的冰塊∕總是在緊緊的注視裡融化∕我知道好風景在那裡∕一直在那裡」

這些詩句都是溫柔,或者說後面藏著一個不妄自評斷、不投合集體意識的圓滿型靈魂。宇文正藉由對各種植物、季節氣候與星球的詩寫,慢速貼近人類文明世界的邊角,進入大寫式人類以外的、那些看似無關實則緊密相連的奇妙領域。

華特‧班雅明(Walter Benjamin)在《迎向靈光消逝的年代》(一九三五年)如是寫:「……什麼是『靈光』?時空的奇異糾纏:遙遠之物的獨一顯現,雖遠,猶如近在眼前。靜歇在夏日正午,沿著地平線那方山的弧線,或順著投影在觀者身上的一節樹枝,直到『此時此刻』成為顯象的一部分──這就是在呼吸那遠山、那樹枝的靈光。」

宇文正的詩歌也像是在呼吸靈光,每一首詩都意圖使此時此刻成為文字顯象。我以為,溫柔就是一種靈光,一種或許人類全體正在消逝的靈光。當真假的判斷、爭論成為一切之際,各種難以言斷的靈光或許就死透了。

而《海水漲滿我的雙眼》蘊含著自然萬物與人體的神祕交會,淚如海,漲滿是豐富情感的隱喻,或者也可說這是一本收集靈光的剪貼簿。〈我曾以靈魂深深的擁抱過你〉寫得令人動容難忍:「我在風裡吟唱∕少女乾淨清涼的歌聲∕逝水∕流去了流去了你說∕妳就是我的歌啊∕∕『感謝妳在我記憶裡種下的花,∕我已經滿足無憾了。』∕∕閉上雙眼我看見 永恆的玫瑰∕我曾以靈魂深深擁抱」。

而溫柔究竟是什麼呢?溫柔是以靈魂深深擁抱萬物。此為宇文正之詩的精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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