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百香果

■徐正雄

兒時,百香果並非常見水果,往往只有野生,想吃得碰運氣,味道通常不會太甜,但是那股特殊香氣,卻是其他水果無法取代。

百香果的英文名稱是passion fruit,若直接英翻中是「熱情果」,事實上原產於巴西的百香果,在西班牙語彙裡卻是「受難果」的意思。因傳教士覺得百香果花的形狀,彷彿耶穌在十字架上受難的情景。

想像力也太豐富了。

事實上,百香果的確和受難有點關聯。兒時想買百香果時,懇請攤販算便宜些,攤販總是告訴我:如瓜類蔓延生長的野生百香果,裡面常躲著致命毒蛇如赤尾青竹絲,底下也有雨傘節之類,很多人為採集而受傷死亡,他是冒著生命危險採來,讓我不敢殺價,吃著香味濃郁的百香果,往往讓我五味雜陳,忍不住想起小農採擷時的危險。

幾年後,百香果經過改良,推廣給農民種植,無須再冒生命危險採集,後來我開始務農,興致高昂買來幼苗自己栽種,才發現百香果品種早已翻轉無數次,最近流行的品種有香甜的黃金、滿天星。而最普遍的是果皮呈現深紫、酸酸甜甜的台農一號。

一直不明白,為何台灣人暱稱百香果為「時鐘瓜」,直到我養的百香果開出紫色冶豔、花萼如時鐘的花朵才明白。

近三年來,因疫情肆虐,世界大落大起,很多人的生命停滯,被困在斗室和負債裡,身心都出問題,幸好我有一片小菜園可躲藏紓壓。無論現實如何變化,那些植物總是冷靜以對、沉默不語,努力撐住這片天空,抵擋越來越毒辣的太陽。置身其中,總讓我感到安心與療癒,那些植物彷彿冥冥中吸收我不知不覺中散放的焦慮。

焦慮來自疫情期間,先是母親住院換膝關節,出院換父親住院,不到一天父親便離開我們。匆忙完成後事,好不容易歇口氣,換我生重病。

不敢驚擾剛出院又喪夫的母親,自己偷偷立遺囑、捐部分財產給慈善機構,以迎接無法預期的無常乍臨,感覺又回到三十多年前,把生死交付老天的服役時期。或許是把生死置之度外,把每天當成最後一天在活,病情居然慢慢轉輕,還來不及慶幸,母親又出了狀況。

本來只是喉嚨痛,耿直儀器卻意外照到異物,讓膝蓋尚未痊癒、喪夫心情尚未沉澱的母親情緒再起波瀾。熱帶低氣壓,一個個順利發展成穿心颱,光西南氣流就讓造成嚴重災情,母親心裡滿是風雨,為了救災,我決定做點什麼。

住家陽台幾只空花塚,皆是因都市陽光不足香消的花卉所留下,我從菜園帶回泥土重新布置成母親的小小菜園。剛開始給母親種易上手的珠蔥,只要輕輕用指頭將紅蔥頭按壓到土裡,日日澆水,很快便有了收穫。接著漸漸加強難度,辣椒、番茄、薄荷、茄子…都試種看看。可能陽光不足,大都變成頂客族,讓期望收穫的母親有點失望!

我告訴母親:在這樣不利的環境下,它們仍願意努力活著,我們應該感到欣慰,把不結果的蔬果,當成花卉來觀賞也不錯!母親才漸漸釋懷。

可能極端氣候讓老公寓陽光變強,因禍得福,不久,黑柿番茄傳出喜訊,結了幾顆果實,我立刻用塑膠袋套住,以防蟲害,經過漫長等待,母親終於嚐到幾顆自己照養的紅潤果實,從此信心大發,開始亂埋種子。每隔一段時間,花盆就有新成員冒出,張開雙手接住如針的陽光,那些不知名嫩芽,除了吸收水、陽光、二氧化碳之外,也收納母親的憂煩。

漸漸地,母親臉龐,偶而也綻放花似笑容。

現在,回家時,一進門母親常拉著我到陽台,問我那是什麼蔬果苗?

有些太小還看不出來,後來才知母親在花盆埋了葡萄、枇杷、波羅蜜……等種子,其中幾棵,一直長到三十公分高,我都還無法分辨!直到它吐出觸鬚,開始沿著鐵窗攀爬,才認出是百香果。

姊姊覺得到處攀爬的百香果會讓客廳光線不足,想一把剪斷,母親卻覺得那是她的心血,不讓動手,雙方僵持不下等我仲裁。我請姊姊看看白日下午客廳冷氣的數字,螢幕顯示34度,最後,讓姊姊妥協的是極端氣候。

以上,是我家的百香果,從受難果演化成熱情果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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