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韌杰
懵懵懂懂的年紀,在家裡的庭院玩耍,被一隊軍人拉去當兵,經過「國共內戰」,再「轉進」台灣,升等為「士官長」,人稱「老芋仔」光榮退伍,算一算銀行裡的儲蓄,再加上退伍金心裡歡喜,卻不知如何是好。聽說附近林老先生有一塊地要賣,私下打聽行情是能力所及,當面給了訂金,取得地契,不待公家機關丈量全數付了土地費用,連幾棵花木也折成現金,雙方各捺下大姆指印。
三天後,他就急著把這塊地用細竹、雜荊什麼的圍成籬笆,儼然是一個弱不禁風的城壘。鄉親知情相當訝異,這塊地不足三十坪,市價很便宜,何況左邊有一塊是日常住家的垃圾地,久經大雨溶成一個大缺陷,不分冬夏,經常隨雨水澡動,是村民眼中的「賤地」:他卻視為「瑰寶」愛惜不已,再花錢,也要燃起明天的希望。
找個良辰吉日,選在乾淨的一角,獨自搭起一間容身的小茅屋,把老芋仔時期的「家當」一一往裏塞,等垃圾坑所種的蔬菜有點「眉目」了,又養了雞鴨,從此這間「屋漏連夜雨」的屋主就是他,逢人無不眉開眼笑。
自從有了這個小變化,他在村子裏的一舉一動家喻戶曉:其實「拉伕」的名詞要變成「憨大呆」的社會詞語,在這鳥不生蛋的地方混口飯吃,談何容易,村民八九盼望人間又多了一個艱苦人,可堪一哂。
偏偏風水輸轉,這裡的觀光業略有起色,人車來往日見增多,他腦筋一轉把茅屋拆了,雇工蓋一間鐵皮屋做起生意,他鄉客上門買燒餅、油條什麼的,大發利市。把剩餘的碎屑往垃圾堆拋去,驚起一陣陣「雞飛鴨跳」,顧客目睹這個稀有畫面,傳為口碑。
已過古稀之年了,憑「媒人婆」之言要成家。於是把垃圾坑整平,把鐵皮屋改建為二樓洋房,大開「戶納東西南北財」的局面。他的老婆是同鄉,相處眉來眼去,不必多話,心花朵朵開,不在話下。如此美嬌娘,又門庭若市,自從女兒下凡以後,好運更是如潮水,擋也擋不住。有了錢,更要有閒,雇了兩組店員足以裏外兼顧,他全神關心家裏這一對「人間至愛」的作息。
「眼裏出西施」多花錢容易,但智慧兩字不能強人所難。本來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喜哀樂,天經地義;可是國中肄業中的女兒,送出的秋波缺少一份柔情,甚至瞟東瞟西,身材雖是旗袍的樣板,卻難有那份婀娜多姿。乍看母女若天仙,再多看一眼,自己似乎想忘了什麼。
他心裡明白要到另一個世界之前,塵世間的事物必要妥善規劃,讓她倆活得光彩,證明自己還活著;否則就是不在人間。緊急地增建房廳,擴大營業,二樓輪奐為三樓的小飯店,將這不大不小的家業信託,請公司代為營業,租金按月交妻女點收。
他「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瞌上雙眼,強忍淚水,面對身旁「不知所措」的妻女不及開口說「愛」,悄然走了。
偶然在小街上看到這一對母女,相依相偎,深怕陌生人不友善似的,四隻眼輪番盯著行人,難有言語,令人同情。故事應到此為止,老天卻安排她倆加入我們的社團,只要有活動一定參加,怕有疏忽,社團派有專人隨行,有若一家人。
這次搭遊覽車出遊我刻意坐在後座聽她倆說些什麼:「我的同學都說我的英語棒——媽,妳卻不會。」這個媽媽情急地回話:「會呀,妳慢慢講,讓媽學。」我好生詭異,英語會話不學自通,在她倆日常中一定「精彩」:當母女沉浸在幻想中,店裡川流不自的忙碌,並沒有在她們的腦海中消失,幾句英語,更是活靈活現。
放途中,這一幕梳頭髮的情景,更深烙我心:女兒斜貼著母親的懷裡,母親拿起牛角梳整理女兒的頭髮,說:「有幾根白髮了。」順手將白髮捲成小球放進紙袋;作勢輕吻,卻有違人情之常為什麼不說「又多了幾根白髮」?女兒裝著沒聽到,開口有話:「妳的白髮更多,不能丟,爸說會保護它。」兀自撒嬌不已,卻將她的媽最深沈的眼淚逼到眼眶。
這母女與人互動「粗枝大葉」,在私領域,倆人卻是「細細柔柔」,是天性築起牆垛,透露對老爺子的尊敬,還是謹守「拉伕」那份特有的忍辱負重,愈發自己「出汙染而不染」:這位拉伕半生戎馬,從家鄉到戰場,從退役到商場,每一種際遇都是戰鬪;特別是照拂這一對身後的妻女,直到天老地荒的盟誓,不分時空散發一股靈犀相扶相持,即使在九泉之下亦非儒夫。
也許感應到與母女相視一笑的瞬間,他的愛憐與牽掛如影隨形,來世今生都是一家。是以有詩:
老兵情關緣千里,
坎坷容易化神奇;
陰陽咫尺挑重擔,
一肩月明一肩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