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白芒花

■陽羽

隔了數個月,崇揚打開公寓房門,濃烈的霉味令他忍不住捂住口鼻。盆地已經開始雨季,但他沒料到雨季僅僅開始一個月,黴菌就如此氾濫。他拎起垃圾袋沿路拾起被菌絲染黑、染黃、染白的物件,一一扔去沒翻幾頁的參考書、舊日抄寫待辦清單的紙卷、上班用的皮鞋、晾在屋內的被單。扔到後來他都不禁讚嘆黴菌的狡詐,每當他判斷了物品安然無恙的下一刻,總會赫然發現在背面有大片的霉斑嘲諷著他,自己的雙手在不知不覺中沾滿孢子,興許已把黴菌散播得更廣更遠。

收拾片刻,崇揚嘆了一聲倒臥在床榻上,或許床墊同樣受到感染,但他不敢去驗證;他不知道在收拾完畢前是否自己也開始發霉,又或者收拾之後只會剩下一間空蕩蕩的房間,沒有物品能伴隨他重新開啟日子的流轉。

崇揚轉頭瞥了一眼床頭櫃上的相框,當然曾經放有合照,只是相紙早已抽去,徒留相框不明所以地還留在原地。他剛才收拾便想扔去相框,畢竟那象徵一段未曾被好好珍惜的關係。然而它或許是整個房間裡面黴菌唯一不敢觸碰的物品,崇揚上下前後翻轉了超過十次,卻無法找到一點孢子沾染過的痕跡,或許是關係有毒,接觸過相紙的相框,連職司腐敗與分解的黴菌都感到畏懼。

稍早朋友為崇揚接風洗塵的聚餐上,他才剛被問過為何要選擇這時去服役,工作剛起步,再多幾個月累積一點成績再去,說不定服役完直接跳槽也不用回來了;反正公所大多好說話,可以把徵集令再推遲一點。他忘記自己如何回覆,大概是笑說能當趕快當,拿到服役證明能自在出國,畢竟自己很難說得清楚原因,回答想去好好曬個太陽可能還會被盤問刨挖。

朋友倒也沒有繼續追問,只笑說這個季節歸來真是錯算了,雨季開始,太陽已經隨著崇揚服完役日落,陰冷的冬天準備好肆虐。另一個自幼在盆地生長的朋友連忙打圓場,說山上的白芒花正在盛開,不同季節總有不同的風景,雖然避開雨天上山有點難,但還是值得一訪。他們後續還聊了很多,國際局勢、股票、選舉等等,還續攤去下一家居酒屋,崇揚只記得他們提到白芒花。畢竟初識前任的前一天,崇揚才獨自拜訪過白芒花。

那天山風冷洌,吹走了盆地特有的潮濕,秋季的景色逐漸蕭條;崇揚當時還圍上圍巾,笑說這是四季輪轉的常態,不必有感,未曾預料接下來的關係從開啟到結束,都屬於蕭瑟的一環。降生於冬季的他在自己的季節忙碌奔走,陷入爭吵與不斷乞求休戰的迴圈。與其問說為何要在那時投身軍中,把日子託付給曝曬與反覆把鬆軟棉被、蚊帳摺成方形的遲滯,不如說那是唯一的出口,從那一年盆地的雨季密室中逃脫的出口。當時的他早已發霉,成為黴菌覬覦分解的養料,這很好解釋了為何今年的雨季才開始一個月,整間公寓就遍佈霉斑,因為暫離盆地之前的他已是碩大的黴菌載體,孢子早在前一場雨中就已經種下,會分解所有該被分解的,不給予留存的理由。

曝曬是唯一的解方,曝曬與勞動完的崇揚重新回到開啟新一輪雨季的盆地,是否會再度成為黴菌的養料還未可知。只是並未遭受腐蝕的相框提醒著他仍有孢子無法扎根的地盤;讓他還有選擇要把相框扔去,就此全盤更新公寓的擺設,抑或在大掃除後重新置入新的相片,接續斷軌的生活。

想到此處,崇揚果斷選擇後者,沒有耗費時間就想好要放什麼照片。白芒花,一定是白芒花!他迫不及待地從床榻跳起,規劃起假日上山的行程,打算捕捉晚秋最後的景色。這是四季的流轉;是他直接接回上一個秋天,恍若重啟日常的象徵;是一個小小的祈願,祈願熬過接下來的雨季,吟嘯且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