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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煌
不論是城市或叢林裡,每一片葉子都是一把扇子。
這些葉子如果一起搖啊搖的,那麼就能製造出一陣陣簌簌作響的聲音,我們通常就能感覺風的存在,以及清晰判斷出風的流向,甚至如果仔細聆聽與目視,甚至知道風是以哪種方式上下翻滾的,因為不同葉子的形狀會製造出不同的風的姿態,甚至,判斷出風的不同聲音。
年輕時,我喜歡到處在樹林裡辨認不同形狀葉子掉落的不同姿態,它們各自如一把把大大小小的扇子,搖啊搖,製造出不同風的舞伴,然後等自己脫枒離枝的瞬間,風的舞伴立刻搭肩扶腰而至,於是一段優雅華貴的華爾滋,或溫柔浪漫的倫巴,或輕快活潑的探戈,或熱情輕盈的快步舞,都會組合成不同風姿葉舞的樹林舞會。這樣自然生態的觀察與記錄,幾乎充滿我年輕歲月很長一段時光。
那時,我從自然生態的變化與更迭中,學會沉靜、謙遜、傾聽和孤獨,與自然一起呼吸與承受季節改變的壓力,如一個認真學習的好學生,接受荒野自然這奧秘無限的大教室的教誨。
甚至,連續花整整一年四季的每個例假和假日,完全投身在那我心目中的野鳥樂園裡,觀察記錄野鳥與環境的關係,以及任何跟野鳥有關的風雨樹葉,和天候昆蟲,與不同棲息地的。而有一部分的時光,我在關注風與葉的關係。
有時,樹葉的扇子搖啊搖,就搖出了微微擺弄腰身的風,如果不約而同的搖啊搖的搖起扇子,就會造就簌簌作響的風,至少這兩種風並不相同,前者神出鬼沒,後者則大費周章,只有細心或喜歡仰望的人才能見到感受到。當然,有時,風是外來的,它會輕輕挑撥撩動樹或林子裡若干的葉子,對不同形狀的葉子下手,搭肩勾背似的與葉子跳起不同的舞蹈,當然,如果在秋天落葉時,那更一是一種賞心悅目的美妙舞姿表演,有的急遽旋轉而下,有的輕巧左右搖擺,有的款款又是擺弄又是漂浮地自顧舞動著,有的一個箭步滑出遠遠的才斜斜跨越大步賣弄誇張舞姿。我在初秋時,最常見到外來的風輕功似的誇耀越過水皮黃的樹梢,在上面製造一陣陣造作般的嘩啦啦聲響,有時低掠而過,猛力搖晃著各處剛露出青翠小葉的腰身,弄得它們枝葉亂顫。
跟我喜歡葉與風所造成情景的,可能是一群晨間早起的綠繡眼,牠們靈巧小小的草綠色身影,啾啾啾隨著風向,在河邊有著細長葉子的草叢中,一邊啼鳴,一邊快樂地一陸飛飛停停,壓彎那些微為在晨光中發亮的露水葉片,在魚肚白天色裡由近而遠,唱著風中之歌,似乎在歌頌一天美好的啟程;也或者是那隻罕見害羞的胖胖松鼠,牠是河濱公園裡小樹林的老居民了,除了趁機為了某些原因,如好奇地跑溜下樹尋找食物,牠也會微微抬起頭,用牠那民感的尖吻躲在某株茂密葉子的榕樹或其他如黃槿、苦楝樹上,在風中尋找某些食物的味道,這時的風通常不是葉子搖啊搖造成的,而是從小樹林外某個方位吹進小樹林的,然後帶來一些食物的美味,不然,這隻松鼠會如風一般快速悄悄在樹枝上上下亂竄,造成樹上的葉子一陣風吹過似的小小騷動。
那一天,夏日炎炎,路過都市老城區某個騎樓,一店家前擺放著一大大水缸,水缸裡水波隨著吹過的微風輕輕盪漾,同時水面上在某個角度也映照著對街的樓宇,以及蔚藍天色的影子,這形成了很患卻又現代感的倒影景觀,但更引人駐足的是店家也重上的三兩株青翠迷人萍蓬草。少即是多,自然也塑造了簡潔的形象與感覺。三兩支簡簡單單躍出水面似的萍蓬草,有著扇子一般的嫩葉,翠綠欲滴的大片葉子如能遮擋酷熱炎夏一樣,跟著不時的微風,也輕輕搖啊搖的,好像這季節總是揮之不去的炙熱悶躁忽然間也消散許多了。我立刻快步轉身回家,然後抓了相機又回到現場。
這樣的心動與觀察,讓我彷彿遽然又回到年輕時那種致力追逐風與葉的一段早已暌違許久,曾經為自然生態的永續而呼喚與寫書的美好歲月。
如今,那萍蓬大大的葉子,在我眼中如一把扇子在空中與時光中輕輕地搖啊搖。
這搖來了一些流轉而快被遺忘的記憶,同時也似乎遙走了不再年輕的無畏心境。
一把扇子輕輕搖啊搖,自然可以讓那崢嶸歲月裡的臥龍先生搖出神機妙算運籌帷幄;一把扇子緩緩搖啊搖,也能在那以賣畫為生的困頓時光中搖出如鄭板橋才子的一畫扇二兩銀子軼事;現在,我卻只能世俗地在這都市某個騎樓下,癡癡望著萍蓬一葉如大大涼扇,在那一缸汪汪水波映照的光影中,它青蔥地微微搖啊搖,這樣的一把扇子,不知是否也能搖起我內心裡殘雲收夏暑中那一絲絲微微風生水起的波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