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菸梗與水杯

文/柏森 圖/簡昌達

紅櫻語彙

「終於企及對於思想和觀念之美的愛,而最後就是我們對於美,這無須附著任何事物或個體,絕對,永恆之美的愛。」

──楊牧《疑神》,十七。

睡醒,在梅雨季的暴雨中,感覺到解脫。
自然事物將一段漫長憂悶的心靈狀態,重新介入又迅速地分離,人和世俗社會之間的聯繫受到短暫的更新。能夠心細察覺的人,這時,則從群體中游離而出。在難以分出他我的共同體內部,長出自我的面孔。
我們並不總是可以認識到所有事物,這便是人具備的局限性。原則上,我們藉由能夠領會的,諸如透過理性的理解,去言說可被掌握到的事。
那麼有關於感官的知識呢?
萬物相互交纏,分層的知覺,有時又是統合在一起的範疇,人的質地,因此隨著與他者連結、向時間觀看的永恆,進而有所延展與變革。當鄂蘭提到人作為「必朽者」,我意外地覺悟了此世的恆久。人,在處於確立自身的主體,認識到他物,與其交互作用之下,一段隱隱透出亮光的那個瞬間──創造與新生(natality)──他說的「愛這個世界」,正透過生命的不可預測,讓行動變得充滿意義。

這是預設一種立場,意思是,於我最為重要的,是我想去「理解」,而非我去定義。
是那個試圖理解的「試圖」,一種姿態的美,略現出倫理:善、真,實在地結合彼此。
鄂蘭想像中的哲學摒除許多過於直接與單一的問答,清晰知道,並且肯定有些事物的不可預測。也許本來就沒有所謂的確切,並非說真理不可能存在,真理確實在那,但那些雜多則不會變得簡單、短促,相反地,它們更加綿長、寡斷。
我問自己,什麼會是真正的明確?唯獨自己的心,那份傾意下判斷的立意,才可能將「我」明朗地呈現在他者面前。
按此來說這是確然,彷彿把精神完整地投入,在這當中揉合著強烈的直覺。理性帶來部分蒙蔽,是人過於樂觀地依賴它,然後貶除其他我們可能擁有的能力。
我傾向去意識,那是關於擺盪的,在其中也不在其中的哲學,因此我熱愛這樣子的思維進程,因為在非屬於自我的時刻,感受到的持續,是在一連串事件的意義中,我們仍舊行動著。思想與行動的無法分割:「因為在這個大奧秘裡(人就是這個大奧秘),有個『人的某個東西』,那是在人自己裡頭的精神所不知道的。」

在康德之後我讓自己轉折,但或許也只是恰好有那個轉折的時機──面對鄂蘭,我處處感覺到的安慰,在他即使離世也有足夠的動能去面對未來,那是超乎語言的,縱使他說,語言已是我們唯一留下的事物。
他的無限性是承認了自身的有限。
這純然是延續,或不一定如此完善。我深愛他所不言而喻的「判斷」,嘗試這份判斷不僅止於果或者因,而就僅僅是判斷本身。「從世界飛回自我」,如他自述,愛也不止於單向之間的愛。不要扁平的,不要立即的,不要妄自菲薄但也不要輕易相信無所不能……鄂蘭的態度明確地表達,看待人與現象,是姿態首先讓我們選擇了思緒的方式。
我在筆記中曾寫過一段話:我應該做個勇敢的人,而不是讓他人臣服於我。
最近越發肯認,像是無意識地召喚。

但丁談此「行為者就是在行動中表現其存在的,這樣,喜悅之情油然而生,為想望的事物總是使人喜悅的事物」,說明了透過這件事,人才有別於彼此,或更深,是有別於他物。這裡顯現著,人的本質難以歸納。就此,愛不是空洞的真理,愛是形塑而飽涵在各處的意念。
它渴求人能夠讓它棲身在觀念之中。
愛足以兌現、建立並且良善,是出自於在差異之間,求同的平衡。我經常認為這或許是哲學的最大秘密,也是它能夠不停旋轉、擺盪、時而纏繞的原因。
論詩,我所擁有的詩學,就奠基於此。
當我們都意識到答案不可能存在,一個問題被提出就不在於其多麼複雜、深諳,而正是我們「信任」答案可能存在,所以提出的問題變得奧秘。
思想被轉化成言說,言說被延伸為行動,一個人得以存在的可能性,正如信任答案本身。人們堅決真理存有,因此,為了避免不再向前,選擇徘徊在真理之前。
在那之前的人們,獲有生命的意義──愛。
愛可以是實然的自由,有條件的承諾。首先是智慧,再者是選擇實踐之。哲學不外乎的根本,在擁有翅膀可以飛行時,也記得雙腳行走在陸地上。
我所想望、實踐的詩,就如我所信念的這套哲學,完全一致。展現美,在形上和現實之中,便是展現善(倫理)與真(共相)的可能世界。

世界,人,時間,愛和所謂自由,永恆不是憑空出現,而是居生在這些賡續流淌的事物內,等待悉心認識。
日常,係是那永恆穿引之物。暫留且變幻無窮,一位虔誠的創作者,把自己交予世界,認識到,自我亦是屬於世界的一部分。
永恆蘊涵之處,是人所存留的眼下,廣闊的現在(Jetzt)。
一個積極的、充滿意識的現在。
人從其中釋放,致使,純然的美。
回到起先所說,鄂蘭的哲學特質正以此傳遞。假如有著什麼樣的一脈相承,我可說,在康德裡無意間忽視的複雜面貌,以及向上望去的崇高,在鄂蘭這變得平常直視,是「我」與世界的關係,因而,我們也不會遺忘頭頂上的星星,在彼此相互凝視的時候。
和高斯談話的鄂蘭,沙啞地講「……女性要當哲學家盡然是可以的」,悠哉地抽著菸,篤定裡讓人感到暢快。
眾多時刻,我都感覺他在思想中與我共處著現實,穩靜地承諾某個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