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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令
上完廁所後出來要洗手,在洗手台旁,我跟一個女生錯身,她剛放下一根清潔用具的竿子,因為力道太大,竿子一碰到牆,立刻往我的方向反彈,我反應不及,被竿子打到髖關節,痛到縮身,她說不好意思啊喔,我沒說話,挺起身體,洗完我想要洗的手,她又問啊有沒有怎樣,我不想裝沒事,於是回:打到骨頭,她更大聲說不好意思啊喔。我立刻離開。
當下的我,其實沒有資格說話,更沒資格回應她的問話。我只知道這個女生去掃了男友剛剛上完後,回來跟我說味道臭爆的男廁。隨即,我就在女廁與她交會,而她放下的竿子,無心打中我一下,我有什麼資格、在想走就可以走的狀態,覺得她應該要有什麼樣的態度才叫做正確,才叫曉得服務——
我沒資格說話。我知道、也聽到她剛從男廁大聲小聲地打掃完,接著來掃女廁;我也待過連鎖速食店,掃過廁所,我沒有資格說話的原因,在於我可以自由地選擇離開這裡,隨時回家,而那是一個適合在家泡茶、休息放鬆的週末夜晚。
我知道什麼是廁所。我曾經深刻知道,甚至害怕自己會忘記,同時,我也曉得身體不會讓我忘記,否則,我沒有辦法想像還有「多少人」是我可以不去看,或假裝看不到的,只因為會一瞬間看到可能的自己。因為,我也曾經走不了;必須待在連鎖速食店的男女廁打掃,掃到悲觀的我覺得自己也許死都走不了、離不開這個工作。
沒有選擇的意思就是;如果我避不開連鎖速食店的廁所,那麼我只有一個願望,就是希望所有客人都回家上廁所,無論如何,客人終究可以決定要什麼時候離開就能離開;想在哪上廁所都不是問題,不是嗎?
那問題是什麼?問題是我看著客人剛採進去亮晶晶的廁所,再出來之後充滿腳印,我拿著拖把一拖再拖,只覺得我不是真的沒有事做,我只是沒有辦法接受;廁所根本就不可能打掃乾淨。當一切的設計都只是為了提供快速的時候,沒有人會為了在速食店的廁所待的時間太短而感到惋惜。
我還是會在睡夢中持續播放過往的工作場景;在山上或野地中的帳篷裡沉睡,身體卻都還在端著不同婚宴會場的盤子。有時躺在家裡的床上或朋友的客房,逐漸入夢後;白天爬過林道的小腿肌肉,全都還在擔心是不是有哪道菜還沒走完,還有哪一桌的餐或飲料沒出完。身體的肌肉記憶不會篩選,只會累積。
我累積最多的,就是服務勞動的肌肉記憶。當這些肌肉有機會被允許釋放的時候,我無法在髖關節被竿子擊打的瞬間領悟到;那其實、根本、活脫脫——就是禪師的香板——每次禪師在開示過程中,突然拿出香板,所有人都會變得很興奮,現場的氣氛會瞬間轉為緊張刺激,大家都面露期待,希望禪師會選到自己,接著,用香板打在自己身上,因為那是領受瞬間開悟的珍貴機會。
然而,我的業障讓我沒有辦法在第一時間看出在洗手台錯身而過的那個女生,也擁有成為禪師潛能的一面,而那根竿子在因緣和合落下的瞬間,我頑劣的根性只以為:會因此抵消掉一些業障,卻沒想過藉此直接開悟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