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下船槳
皮膚記號筆碰上她左腋時,一陣寒意閃電般流竄全身,看來有些缺水的雙唇抿住搔癢和緊張,兩眼暫時跳脫眼前坐滾輪椅專注描繪手術範圍的醫生,一個害臊不已的眼神微微拋來求救訊號,她恐怕想快點放下和身體呈九十度角的手臂,也亟欲穿上原本衣物,而不是鬆垮垮深綠色手術服,和只貼兩片薄薄遮胸貼的上半身。
第一輪終於開始了,對面男同學的臉剛好藏進筆記型電腦後,喀啦喀啦記錄每位同學說話逐字稿,五個人加上導師,一位位讓話語順流而下,滔滔發表自己看完書本後的想法和問題,坐隔壁的她,兩眼自滿是劃記的書本裡撈起句句帶光的精華,也不忘抒發讓思緒剎那臣服文字懷裡,因主角起伏的氣息脈搏隨之變動,字尾句點懸半空如魚吐泡,一個個彈往其他同學的唇,相較僅為時數才參與的夥伴,說話時長多上數倍,但也不過是配角,一反平常的文靜才是訝異舞台中央的主角。
從圖書館承辦人員收下讀書會申請單開始,晚上十點一到,她天天坐門前等待,期待我從圖書館披夜衣晚歸瞬間,奔上前,深潛書海討論字字句句。她一向不喜歡團體活動,一群人自在任思想漫流,她叛逆般和影互擁畏縮邊邊角角,本該如圓滾水滴滑溜於各處的思緒被打上層層死結,病懨懨躺病床上不發一語,讓時針醫生也忍不住傷透了腦筋,只能不停施打倒數計時緩慢醫治,一過了討論時間奇蹟似順利恢復,繞身旁轉或發簡訊任由死結一瞬消逝的思緒超載狂奔。
坐書記右旁男生的鼻,一連吸了好幾次,直鑽亂竄她話語的字與字之間,她的氣息開始一次次不按標點,打亂呼吸原本的平靜順暢,原先已經安撫妥當的心情開始逐漸心律不整,順道帶離挺胸挺背,雙肩開始內縮,背呈現老態的駝,最後草草遞棒交接,結束她原來期望可以針對問題來一場辯論會的專屬發言時間。
優柔韓語歌輕飄眼前一頁頁側臉擺姿的韓星身上,啜一口即溶咖啡,眼前一對母女正仔細聆聽護理師講解契約內容,女孩看起來不過國高中生年紀,單層眼皮下的眼偶爾因皺眉而出現陡坡,有時倏忽想起重要問題而稱亮眼眸詢問,在女孩談到雙眼皮手術失敗該怎麼辦時,一對看起來正花開豔麗的男女一會牽手,一會環繞女子露外的細腰,櫃台服務人員一身深紫色制服,親切詢問是否預約、想治療症狀,只見年輕女子用鑲水晶手指比了比胸部位置,櫃台服務人員依舊維持專業笑容點頭,開始安排初診流程。
不久以後或許能看見櫃台左牆出現單眼皮女孩和年輕女孩的前後對比照,彷彿忘記修圖的手術前和完美調整明暗、對比和色調的手術後,好似戴上一張嶄新面具,也同時開啟另一個全新人生。時間躍上羸馬,在她進入手術房後疲憊以忽視繽紛萬物的姿態,踽踽拖行,兩個禮拜後她也會和照片中那些男男女女打光發亮嗎?也許不會,但至少可以降低聽見吸鼻聲的頻率,能夠多少融入團體討論而不是總讓尷尬領頭,團團綁架思緒。
旋過頭上的傘,雨水跳上褲管和後背,滑後的行李也是一身濕淋,外頭一片洗淨異味的澄淨,走進宿舍卻是充斥各種雨水遊蕩徘徊過的痕,潮濕、陳舊木製家具和淡淡室友剛洗好澡的沐浴乳味構成空氣中的千層蛋糕樣,最初只是隱隱約約,沒料到漸漸俘虜鼻腔,一股深深沉沉自體內流露的味,隨她靠近、轉身、風微微掠過而愈發濃烈,她坐房間最裡,側臉望書,那是我對她的第一印象。
往後日子那味如影跟隨,座位旁、公車上、宿舍裡,她沒參與社團,少參加活動,泰半靜巧不多話,偶爾尤其是天冷時會忽然看見綻放滿滿熱忱的舉動,但往往隨室友一句話或鼻子一嗅一聞而驟然墜落闃黑夜空,兌換棉被、枕頭上屢屢濕了又乾的發皺。
「你太在意了。」午後陽光潛進房裡,攜帶薄薄暖意,坐書桌前的她彎腰拾起我從上鋪下拋的話,停電般久久遺忘回音,只聽得一片風扇轉身時讓什麼東西卡住的咖咖聲,和她過分輕巧步出房外,往廁所方向前進。
在自動門開關瞬間,一陣香水味順道滑入腦海,襲來一段夢幻氛圍,三小時前隨她進入手術房的護理師先從左旁那條凹了許多小房間的盡頭步出,神情略顯匆忙朝診間方向走去,見我不忘稍緩步伐點頭微笑問好:「她還在穿衣服,等一下就出來了。」
另一名護理師跟她身旁,她看起來和進去時差不多,只是臉上多了一抹還沒吃晚餐的慘白,兩腋下似乎卡住什麼,讓她兩隻手如芭蕾舞者第一位置,微微懸著。
從沒見過她露出這種表情,滿臉雖是因手術時間稍長而疲憊,卻還是耀眼發光,連笑容也嵌上寶石,彷彿熠熠訴說她終於找到手銬腳鐐的匙,康啷一聲鬆解讓味綁架的這些年,難掩過滿的喜悅。
之後的日子在撥開擦藥、貼新紗布和忍耐的冰水中,緩慢游過,掀開讓藥膏沾的有些黃褐的紗布時,她終於忍不住放聲一叫,腋下上小蛇般條條紅色疤痕,按護理師指示換藥,像是跳探戈,雖已是放輕力道抹藥,棉棒每碰上膚卻都讓她一縮再縮,最後再黏上一層新紗布,剛吃下的止痛藥藥效難以抵抗手術痕跡,分分秒秒噙咬著疼,她的媽媽在開刀完的隔天從台灣最南的小鄉村來到她身旁,一面搓揉她的手背,一邊斷斷續續說著對不起,對不起,她曾說過小時候當她爸爸還在世時,隱隱約約的記憶裡飄散和她身上相同,深深沉沉的味。
兩個禮拜後回診所拆線,躺牙醫椅等待護理師銳眼穿透放大鏡片,將縫針一針針拆下,櫃台人員坐我身旁遞拆線後注意事項,順道抓緊機會宣傳近期熱門的醫美項目,聲音悅耳動聽,十足穿透力容易引著人再深入細問,但輕聲細語背後似乎躲藏斷續雜音,那是更細微的,線喀一聲剪為兩半,輕落地的聲。
開學第一天進入教室後,我聽見進門前她和同班卻不熟的同學親切微笑打招呼,班會課例行選班代,她自沉靜海底伸手探頭,立刻排洩一整間教室的死寂,原先放學後立刻回租屋處的她,不再踩彼此默契踏出的路,待租屋處一起吃晚飯、晚上十一點左右就寢、睡前討論彼此近日閱讀書籍,隔壁房書桌前缺少一向側臉望書的影,分針即將和時針在十二點重疊前,一直留意的大門總算有所動靜,電子鎖鈴聲開路,她帶點甜的聲音伴後,夾雜一個低沉熟悉的音。
「剛才那是銘展?」待門關上後,我望向臉畫了點時下流行的嫵媚韓妝,邊拖微跟的鞋邊哼歌的她。
從社團不小心練到太晚,到之後和隊友一起去吃宵夜,以為從前參加讀書會時總躲藏筆記型電腦後不怎麼發表的銘展,社團活動上竟是如此發散亮光的吸引人……,說話時她的眼裡、話裡充滿刺眼的璀璨,尋不著從前總是踮腳的小心翼翼,這才曉得她其實是個外向的人,只是曾經的味層層纏繞才讓總喜歡窩角落、不善交際的我連線,最後時間恐怕也會提起旋轉刀,往發散令鼻深深著迷的體味深處,抽取團團頂漿腺,最後隨時間擦藥、換藥、結疤,濃濃沉沉的味將逐漸變淡,然後消逝。
畢業以後搬回老家,認真過頭的現實強逼時間泡實習、讀書、考試、面試冰水裡,甩去發抖,繃緊神經緩步前行,總算出水的那一天下午,從信箱領取水電費、廣告單和一封少見的掛號信件,掛號信寄件地址是台東綠島,展信瞬間手機也同時響起,輕柔鈴聲烘出淡粉色為底的氛圍,兩位卡通畫風人物一個穿從前她最喜愛的亮藍婚紗,另一位著筆挺黑色西裝。
電話那頭是那些濃濃沉沉的日子裡,熟悉帶甜不膩的聲,但這次卻攜帶過多糖分,讓兩眼不自覺變得濃濃稠稠。
「我的婚禮,妳要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