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再見李潼

  • 李展平

二十二年了,透過照片和文學試圖將李潼追回來,豪爽的他不忘戴「雷朋」墨鏡,造型耍帥的隔牆揮手,等陽光隱去時,卻拉長他的陰影,逐漸遠離,彼此懸念。好像太陽把他帶走了,一股寒氣兀自升起,令人寒顫。誰說人生沒有起點也無終點?我們在現實遺忘也在現實解構,陽光穿越窗帷把我們喚醒,去看蔚藍的太平洋,奔馳望天丘,終於要歇喘要學葛瑪蘭人,停靠屋前的刺桐花,輕裝躍入春光乍醒。

陰陽虛線很漫長也難攀登,如同等待是甜是苦,很難說清楚。有人以為人間多真情,所以等待蝕言,等待空幻,最後等到衣袖灌入冷風冷雨。然後在心底忍受火苗一葩葩熄滅。法國劇作家貝凱特作品《等待果陀》果陀當然未出現,等待也是幻象。他在時光匆匆中,常將遙遠等待化身為詩、散文、少年小說,讓繁華旦夕,歲月風雨錯肩而過。曾經孰悉的名字,皆成美好回憶。

李潼對這片土地關愛,寄予高度憂心卻也包容,故系列作品「將辛辣諷刺抗議,隱藏在極端內斂、自制中」加上快人快語的直腸子,讓人不爽但礙於他高人氣,又不好頂嘴。作家邱傑最近提起:「我剛接桃園兒童文學理事長,李潼來電勉勵兩件事,第一步要連任機會讓給年輕人。留些錢給接任人好做事。後來驗證所言不虛。」

遙想在太平山文學步道,李潼撐起油紙傘背影頗有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銷得人憔悴,我們很痛只能陪伴,不露悲情,如此遮遮掩掩相信也是心照不宣。王勃登上滕王閣感慨:「物換星移幾度秋?」星移斗轉在幽幽太平山鐵道,浮映深碧的紅檜林,天荒地老人怎能不老?彷彿一切都消逝,空間隨時間變異,或時間瓦解空間?

回想百年前的一片樹苗,長成今天的參天巨木,前人不但種樹,亦種下慧根。漫長光陰巨樹綠網,伴著人間語、鳥鳴聲無邊潛靜。也許我的傷懷也和時光一樣蒼渺,猶如李潼撐油紙傘,暢飲滿林蟬聲,共馳人生的美麗與哀愁。

二00四年十二月李潼罹患攝護腺癌生命陷入困境,自宜蘭通車台北作冗長的鈷六十化療,將近一百五十次。不但未意志消沉自怨自艾,而且還在聯合副刊發表散文「福隆便當」敘述他忍耐飢餓,到福隆月台搶購熱騰騰便當趣事,無法擋的樂觀。當年皆由好友童慶祥一路陪化療,教他練氣功推拿,緩解疼痛。

聽大嫂說:「李潼最後未完成小說《魚藤號列車長》知道自己生死大限後,日夜振筆疾書,為了回報朋友情誼。」這本以三義鄉鯉魚村為背景,也是好友童慶祥故鄉。童家三合院古厝是他常去之地,四壁迴盪竹林呼嘯,龜裂屋簷靜靜在瓦片竄生蕨類,透出久違的鄉音與圖騰。自老厝色澤讀出歲月殘痕,讀出薄薄台灣瓦雅韻,讀出合院的溫馨與喧鬧。

李潼喜歡這寧靜村落,像一個錯置的夢境。他的小說不易看到作者影子,而這本小說卻是孰悉龍騰斷橋。隧道點亮七彩虹影,月亮尾隨舊山線軌道。相思林內轉灣,回返三合院屋簷。左李潼與童慶祥2002年10月攝於合院。

二00四年十二月,南投文化局甄選作品《台灣苦力者腳印》即將出版,我拜託李潼寫序,收到信,已是十二月中旬。此時病況已不樂觀,任俠重義的他仍然一口答應下來,仔仔細細看完原稿,在病榻上吃力地寫好序文,並附上一封信。信上寫著 :「這些文稿保證永不蛀蟲,永不褪色。它陪我照鈷六十,照了三個小時,蛀蟲敢來啃嗎?」病重時仍然不忘為老友做最後的服務,信中開朗幽默,未看完早已淚流滿面。來自〈蓬萊碾字坊〉下筆如行雲流水,字體也美得令人心疼,可以裱起來欣賞。他的原稿也是編輯們最愛;整潔清晰,沒什錯別字。三十多年來總計完成四百萬字筆耕,從不假手電腦。

懷著悲痛的心,給好友寫上一封長長謝函,寫好限時信寄出,翌日早上打了兩通手機都沒人接,心想奇怪,李潼的個性再忙都會回電,這次怎麼了?到了早上十點多,接到祝老師的來電,李潼已於早晨七點左右走了。難掩心中痛,立刻開車從南投直奔羅東,那時雪隧未通,經過九彎十八拐的北宜公路。跪拜李潼靈前,拿出那封放在李潼靈柩旁,尚未拆開的批信。大嫂說李潼先一步離開。我當場唸給好友聽,唸到一半已泣不成聲。李白詩:「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李潼對我的友情、恩情,何止千尺?

記得《台灣苦力者腳印》請李潼寫序時。他首先發問,需要苦力者腳印嗎?能不能改《苦力者輕安》不要那樣悲情?我說大致排版底定,要改書名可能麻煩。從這一點,自認遠不如李潼瀟灑。其實當年癌末,李潼私下告訴我:「為了讓家人有期待,有希望,忍受一百多次化療,讓身心備受折磨,疼痛奇癢無比,但我裝得病情有進步,讓妻兒多少歡樂。我知道自己撐不了多久。」處處體諒家人,朋友,還要我樂觀,書名要改。這是李潼留給文學界最慈悲雍容印象。誠如他的《少年葛瑪蘭》《蔚藍的太平洋海岸》開啟青少年無限藍天與對宜蘭平埔族葛瑪蘭的尊重,族群共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