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柏森 圖/簡昌達
死亡是浩大的,悲傷倏忽,我看著自己的眼睛,透過鏡子,認識到其他,諸如遺忘或者感受痛苦是和鈍於感受相反的事。竭盡所能。生命消逝,精神會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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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奇怪的夏季迴旋嗎。雖然一直處在亟欲死亡的邊緣,(儘管無法確切明白),雖然我已極度難以和這樣憂鬱共處,並且它日日漸大,和它與我有記憶開始的生命共長,如此深層地,只能使我說出沒事,推擠著零碎的字、句,言不及義。
遠超於這些語彙的深厚情感,欲死的念頭,和每一次活著而感受幸福的瞬間,等重。它應該永遠都不要被指認是個罪。它是活著的另種延伸。
許多時刻時間交匯並相聚於此,許多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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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肋骨中,取出
血肉生長著新的意志
他的輪廓像人
他的聲音像風
吹動葉梢,被鳥禽馴養
因而生出翅膀
我看見人,嶄新的
人,尚未理解生命
那純真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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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塊石頭都有它的屬靈,街邊那棟房子,石頭與石頭的堆砌。其中有兩扇窗關起,從房子的對面看起來像是一雙眼,折射天空的倒影。悠悠地,雲,然後鳥群,夕陽光線在夏季的,一種因燥熱而疏離的冷淡中,燦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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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割取自我的季節。夏季大三角。舐傷者。看到的群星來自過去。
我是宇宙裡的一顆星星,另些人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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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感覺這世界是可愛的,而即便我們有時並不這麼愛它,它也反過來包裹著我們。
我想擁抱,我想知道這些擁抱是否正因我們的意念而相互吸引著。我是你,我是千萬個視線中唯一受到歡迎的使者,在你的眼中,我們沒有理由錯失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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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雅自山屋前來,命黑色晶石透出它本有的核心。它彰顯,並言說:被看見的靈魂重新被發現,天空賦予大地希望,池子裡餵養的魚群聚集在一起,為了他們不清楚的聲音而造字。
哥雅盤坐草地,他一開始作畫,便看見遙遠群山中,一個巨人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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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們將我們的生命(包括一切私密性如人格、或一切公眾性如政治),帶往文學,世界的文學,精準地說,是將人對現實的關懷從群體的非面目裡,具體並且從中獨立出來,人是以一個完整的個人在這其中書寫,他關懷現實而以在精神、形上的所有現象,專注地承諾他自身。
如實,同時接受自己就是屬於這世界的一部分,人類的一部分。
世界可愛,因人一往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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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知道,無論任何事情發生,幸福會超越悲傷,悲傷是瞬間的,假使什麼都能存在,我也會存在在我所拍下的底片、音樂和我所寫的詩中。
我僅僅相信,人回應和決定,不全然因為期待與自我承諾。有時,人會朝往他認為的更好的方式前去。我很擺盪,我嘗試下定決心,如果苦痛可以昇華(不是消失或寂滅),我們都別往不捨思考。
我熱烈地喜愛那些老照片,我能仔細欣賞著,許多時刻,感覺安心並且提醒自己:我身處他方,這並沒有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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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0年,旅行者一號從外太空拍攝到一張遙遠照片,一道紅色光束間一針亮點,那是地球,遙遠的地球,在我們抬頭時有人正俯視著我們。
移動成為停格。
夜空裡千瘡百孔的其他,星星運行的絕對靜謐,還有什麼是可能抵達?失去方向,漂流,漂流,漂流,無止境──
對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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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覺自己疲軟不堪,有的時候,我也感覺自己無所不能,一瞬間是萬物的變化。
當我返回自己,思索何為人類,我想除了自己之外,我什麼都是,也什麼都不是。
然而,這並不是讓人失望的道理──因為在無意義之中尋求意義,你只是荒謬的悖論,正因為你是,這荒謬的悖論,一切事物才又開始了他們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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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沒有人在家,沒有開燈,只有夕陽的光,這是夏日令人鼓舞的期待。書本印漬橙色的浮動,波的流淌。
重新學習到的德語句子,試圖哼著它的旋律,未果,因為不是弦樂,我在腦海裡重新它的音調。
Ich bin der Welt abhanden gekomm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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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P散步,討論起聽過最喜歡的是什麼聲音。下降的樂音,裝有消音器的號角聲,車流奔馳。這些事物的共通處是什麼?
我說,半夜滲入涼意時,開窗可以看見遲遲未完成的建築、空洞的鋼筋結構,從那遠遠直視,山和高速公路的景象,那渺小汽車接連而逝。不過專注地聽,耳朵周圍的肌肉細細調整著頻率一樣,氣音間一些流速聲最終抵達。
像風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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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帶我們實現真實(ideal),詩人得以隱匿,在每個真實裡,選擇善作為目的,使美就成了它的形式。
修辭背後,那超於詩的事物,那真實之物,作為無法以智識而被理解,因此人們開始言說,以語言作為某種暗示,足夠使接獲之人發覺,傳遞,並居其產生意義。
秘密地交換著,各自秘密,如姿態,如形色。
是我直覺的一種美將顏色都混入眼中。
在所有立意之前,安於接受著自身的無可理解而前去,探尋,在眾多路徑底,詩人所作,是在這現象世界中,試圖指出那些不可命名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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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風一般。我喃喃自語這是聽覺的「遙望」,不在此刻,不在彼時。神秘地消匿其中。
遺忘之際,世界在我的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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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上雙眼,我看見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