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娃娃

■鐘宇婕

從電影院出來時已經開始下雨了。來台北好多年,還是很難適應這裡潮濕的天氣,雨總是不停地擊落葉子,街道上遍佈葉的碎片,阿舒喜歡用腳去撥弄它們,而我則有意避開。我們穿梭在巷弄裡,一前一後,水滴從傘延滑下,打濕步鞋的前端,阿舒習慣走在前面,不等我,直到走遠了一段距離才回頭。他總穿一件墨綠色的夾克、灰色棒球帽和黑色板鞋,說話的時候,戴著口罩眼鏡會起霧,他的手指骨節分明、溫熱,曾多次靠近我。

直走右拐再直走,來到常去的麵店,熟練的進去坐下點餐,一路上都沒說什麼話。餐食端上來後,我們開始談論電影的內容,那是一部講述關係破裂的黑色喜劇,阿舒低著頭吃麵,含糊不清地說:

「沒看懂。」

「我想也是。」

吃完飯過兩條馬路,回到他的租屋處,進門第一眼會先看見淡藍色床單,再來是散落的衣物。他將外套脫下,連著床上的一起胡亂塞入衣櫃之中,包括一件蕾絲內衣和黃色洋裝,坦然到似乎一切就該如此發生。夜晚的時候我們就躺在原本衣物的位置上,讓襯衫毛衣牛仔褲待在地上,我們看同一本漫畫書、雜誌或小說,偶爾他會唸教會的書給我聽(我難以細分聖經的差異),每每他說起一些宗教的事,我都毫無興致,只記得某次當我問起他最喜歡哪句,他想了很久,才輕柔地說:

「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

我們又開始看電影,很常這樣,一部影片重複播放,零零碎碎,好幾次我盯著螢幕,眼睛發酸,意識逐漸朦朧就會睡去,阿舒會把我攏在懷中,用手指纏繞我捲而毛躁的髮尾,直到睏意降臨。阿舒喜歡我的頭髮,他不止一次說過。

也有過恰巧的時刻。某一日雨還是在下,我提著咖啡預備過馬路,車子來來往往,在縫隙中我看見阿舒和穿黃裙子的她站在公寓門前,他沒有穿外套。這種時刻,雨是不會停的我知道,我會在車陣的另一頭看見他也看見我,露出抱歉的笑容,然後我會識趣地離開。從來沒有一次想直面彼此的關係,為什麼?可能是年少時期一種叛逆的性情,總相信愛的本質是不張揚,起碼很長一段時間阿舒使我如此堅信,愛是恆久忍耐。

於是一直這樣,我不去想太遠的事。

我喜歡近在眼前,隨時能碰觸到的事物,像是並著肩走時垂落在身側的手。一起的日子,我總喜歡擺弄他的手,我短小的手一比上他的,就顯得粗俗了起來。他的手指修長、白皙,且乾燥,有一種古典的美。他喜歡在我的腰背游移,順著脊椎向上,纏繞頭髮,撫過耳際,再往下,反反覆覆。他的手指寵愛我,也寵愛她,圓滑整齊的指甲搔刮在大腿內側,他撫摸我的手法會和撫摸她一樣,節制,又能掌控一切。他能握住我的全部,以手搓揉我的心,同理也能這樣對她。

對她我是毫無怨言的。因為她只代表一個總體,難以知道是第幾個。她們黃的白的紫的花的裙子,像雨天的傘一朵一朵開在那張淡藍色的床上,被褪去、被丟進櫃中。時間久了,我開始能辨認每件裙子的主人,阿舒沒有提過任何名字,很多時候我僅能用裙子的顏色來區分。有的人一陣子過後就不再出現,衣服也沒帶走,就永遠地被收在那裡,總歸算是留下了些什麼。

那麼久以來,我一直認為自己優於別人。我從不留下任何東西,我討厭像她們一樣,留下私人物品,試圖佔據他的生活。而阿舒從不責怪,必要時他只選擇離開。我知道阿舒私下如何看待我們,相處久了就能明白,某些事情不能說破,好幾次,他欲言又止,最終在一個合適的時機,在我穿上新裙子時稱讚:

「你就像是洋娃娃。」我想他當下想說的,應該是「你們」。

從此之後,我自詡是他最好的娃娃。

也許阿舒並不關心,好的娃娃是否要有所標準。但我暗暗認為應該要乖巧溫柔,懂得體貼與忽視、選擇性遺忘其他娃娃的存在,隱藏自我的情緒,善於被手指擺弄,才能長久的留在他身邊。可見我確實是最好的娃娃。最好的娃娃不會被遺棄,我曾經這麼以為。然而物品終究是可以汰換的,丟棄或遺失都是溫柔的作法,一個人最卑鄙且無情的是將舊物長久的收藏在不見光的櫃中,使其開始變得潮濕、充滿霉斑,久久也未想過要拿出來清洗,這是娃娃最害怕的事。

記不清是第幾個雨天,台北整年整年的雨,很少見到陽光。這個禮拜第三次在公寓門口看見同一個女孩。上個月她突然出現,以人類的姿態,成為阿舒長久以來第一個女孩。她的衣物會被整齊的疊在椅子上,口紅、卸妝水與髮油貼著牆壁擺放,阿舒每次開門時都穿著外套,好幾次她沒有進門,他們會徒步去別的地方,哪裡我不知道。

每每看見她,我就感到暈眩。

我默念:「愛是不嫉妒,不張揚。」

直到某個必要的時刻來臨。在這個月第十一次看見她,而我沒有撐傘,天空又開始下起雨,她一個人走,阿舒站在門口目送她。忽然他轉頭看見我,黑亮的眼直視射入剝奪佔據所有,我感到旋轉。於是我又跟著他上樓,在床上變成娃娃,被擺弄。感到旋轉。他的手指挑逗貫穿勾出我內心的一些什麼,我脫口而出:「這是第幾個?」

阿舒馬上意識到我在說什麼,很快就憤怒起來。這麼多年他很少顯露負面情緒,面對我們,他從不責罵、不反駁,但這一刻卻有所轉變。在床上,他像蛇一樣箝制我,房間的燈太亮,我難以睜開眼仔細看他。阿舒的手指掐住我的脖頸,收緊的同時,他的瞳孔真如蛇一般變得細長,恍惚間我以為他成為巨蟒,試圖使我身首分離,違逆的下場就是被絞死。在窒息前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愛他,那是一種人在缺氧之時產生的迷幻感,你難以控制自己的生理與思緒,於是我流下眼淚,阿舒也是。最後他變回原來的樣貌,不顯他離開,留下我一個人,暈眩感尚未退去,一切持續旋轉。

這些發生得太快,我無法反應。

我收拾自己,下樓,跑進雨中。

直到雨季過去,又一個雨季來臨,然後過去。台北難得的晴天,傘終於可以被收入櫃中,我整理裙擺,走在街上,滿地的落葉、積水與泥濘,和過去一樣,就算不下雨,鞋子還是會被沾濕。經過電影院麵店公寓大門,進到髮廊。設計師以他細長的手指輕輕將我的頭髮抓起,束成馬尾。

「確定要剪這麼短嗎?」

「能再短一點嗎?」

髮絲落下的瞬間,我看向鏡中的自己,和原來一樣。

離開的時候,又開始下雨,和原來一樣。一直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