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木柴之城

■游常山

閉上眼,我的鼻孔被記憶喚醒,傳來濕潤的長條形夾板的木柴氣味。

桃園市大廟後。一九七0年台灣退出聯合國那一年,小資中型城市桃園市對於國際現勢無感,坐著三輪車我們從龜山鄉下現在知道才五公里,當時覺得好遙遠,在母親的娘家大廟後中正路,在外公外婆的大坪數的違建,光線不足甚至沒有現代化衛浴的舊屋,七歲的我打開好奇的雙眼,體會世界的美味:傳統台灣式魚丸湯,大舅媽為了招待小姑們特地購自市場,現煮帶著芹菜珠,我很快喝完一碗,立刻又被填滿一碗,吃了好多魚丸,口味類似我三十歲後出差到香港吃到的廣東人的「魚蛋」……

供奉祖先牌位的外公家客廳的另外一側,就是大舅的木匠全套設備。媽媽說她的長兄在外工作主開始從十二歲就習木匠,而外公負責養家,一大早挑著豆漿油條擔子往三級古蹟百年歷史的「大廟」景福宮那個方向做生意養家去了……

木匠。這個城市怎麼這麼多的木匠。這想必是一個好的營生?傍晚回龜山家繞過母親大姊大姨家,他們的鄰里充斥著這些長條夾板的氣味,甚至轉角一處成為木柴加工集散地,一捆捆刨得晶晶發亮的淡黃色的長棍型的夾板建材,勢必是桃園市營建業除了鋼筋水泥以外室內隔間建築的骨幹。

彼時與長兄相差十四歲的小舅舅還單身,成家搬家到桃園市文教區後來我的國中母校的鄰里,已經是十年後的往事。大舅舅、小舅舅、大姨丈竟然都以營建器具的「開大吊車」為業。當我已經是國中生的時候,台灣的經濟出口旺盛,蜂湧進來的「出口導向」所有傳統加工業帶來的巨大財富,讓整個縣的首善之區的營建業開始蓬勃,而我的母系親族的男性長輩為了養家活口都竟然都開始開重機大吊車,我在大學時期從母親口中得知這家族謀生的傳承,突然憬悟:就是為了高薪!男人面對每一個家戶四個孩子以上的食指浩繁,必須拚搏出異幢自己的房子,為妻子小孩找個遮風避雨的所在。……

是的,自己的房子。外公的大坪數違建在一把深夜無名火燒掉之後,土地讓回給政府,同一個區域不久有「永和市場」蓋起來,攤販不必再於大廟後飽嘗風吹日曬雨淋後才能做生意。

大廟後民生傳統市場的南北貨氣味是我不能忘記的,那濃濃的蝦米與香菇的氣味,那摩肩擦踵的買菜婦人的體味…..蝦米還分為白色細碎的小蝦米與高價的金黃色的「金勾蝦」是我最愛吃的。

然後突然驚傳出大姨丈在他滿五十歲生日前一天,突然接獲死亡邀約,要出勤跑一趟大吊車,而那是一場沒有預定地工作,竟然就發生死亡意外,在工地現場……

母親重述那可怕的意外,瞬間奪走大姨的家庭支柱,雖然年紀與我各差距一歲的表哥表弟轉眼成人可以養家了。這意外後,兩個舅舅陸續將生財機具的大吊車轉讓,不敢再從事這個高度危險的行業。生死有命,但是男人養家活口不需要刀口淌血。

很多年後,在土耳其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帕慕克(來過台北訪問)寫自己故里那本回憶錄,我從文字中還原文豪筆下的世界,知名的伊斯蘭大都會數千年古都土耳其第一大城伊斯坦堡,卻是頗缺乏瞬間心神領會的隔靴搔癢之感,我知道我少了帕慕克童年聞過的、往日生活周遭氣味的直衝腦門體驗,那像臭又似乎有生活甜蜜的香氣,所勾起大腦的海馬迴反應與詮釋,是如朱自清所說的「淪肌夾髓的切膚感受的,亦如張愛玲在《流言》散文集說的她的昔日上海「常德公寓」英租界地裡面的高級西餐廳,用餐時刻的美食傳出來的氣味:「那個餐廳的豬特別該殺」如此血腥直接的「氣味的致命吸引力」,我知道,一如我七歲時候的鼻腔內,隨口一嗅就有的木材之城的記號。

木材之城的濃重夾板氣味退場了,我無論是自己騎著重型機車或是用父親的小轎車,乃至我成家後自己買的豐田汽車入門款,載著母親去桃園市娘家的鄰里看那位備受母親信任的陳醫師與吳醫師的小診所,拿著彼時還沒有「慢性處方箋」卻千篇一律的藥物,我有時企圖回顧童年時候在大姨家(陳醫師的診所在大姨家對面)那片木材夾板場,卻再也無法定位……